“這兒！”
“來晚了，抱歉。”
入夜，仙居酒樓的雅間內，明和站起身朝姍姍來遲的王碩打著招呼，王碩看著他旁邊的空著的主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位置上坐下。
“這才對嘛。”明和笑著給他倒滿酒，說道：“大家平日里沒少在一起喝酒，唯有你一天到頭忙得不行，他們應該不用我介紹給認識吧？”
桌上這些人都是城主府的官員，其中好幾位和王碩明和一樣都是令正，實際上都管理著十幾萬甚至幾十萬人口，權利頗大。
辛回剛在謝菱手下做事，兩人管理的坊市挨在一起，形象卻天差地別，平日里糾紛不少，面對王碩看來的審視眼神，心中不由一虛，連忙舉杯道：“我和王兄打交道的次數可不少，但遺憾一直都是在為公事爭吵，今日能有這個機會坐在一起，我先喝一杯。”
王碩不動聲色地舉杯一飲而盡。
辛回見王碩私下里似乎也不古板，心里鄙夷，臉上卻露出無力的笑容：“謝城正一直把王兄拿來做評價的標桿，見到我就罵我一次，我們這些人怎么比得上王兄呢，你能會這么快成為副城正，我心服口服。”
王碩聽明白了辛回話里暗含的譏諷之意，眼神陡冷。
他可以容忍別人非議自己，絕不容別人對謝菱陰陽怪氣，說道：“我不知道我要當副城正的消息是哪里傳出來的，但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城主和王夫人認可我的能力，辛令正想說我是靠謝城正才做到今天這個位置的嗎？”
“這……”
房間內的氣氛陡然僵住，辛回沒想到王碩會如此直白，臉色的表情有些僵硬。
“王兄莫惱。”明和連忙緩和氣氛，說道：“你要當副城正的消息是我打聽到的。我昨天去看了，你那里的測驗廣場已經快要修好了，王夫人應該是知道這件事的，才有意提拔你。”
王碩眉頭稍展。
他在朱雀城十二位令正中管理的坊市最多，其中有一大半都是收納流民新建的坊市，其中一些坊市連像樣的街道建筑都沒有，只是單獨圈出來一塊空地，跟開荒差不多。
他每天一睜開眼就在為一件事苦惱，那就是去哪里給坊市內的百姓找到活路。
就在這樣的囧境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城主回到了朱雀城，并且大手一揮，宣布要在朱雀城十二個方向都建立一座朱雀廣場，其中每一個人令正都要負責一座，在建立廣場時的所有花銷都有城主府提供。
王碩聽到這則消息時非常高興，因為這種大型的建造活動，正好吸納掉他手中這些生存艱難的百姓，等廣場建好，坊市內也該有雛形，可以讓人慢慢回歸正常的生活。
“王兄知道城主建這些廣場的目的嗎？”
王碩目光微動，看向一副神秘表情的明和，他忽然反應過來，對方剛才把“朱雀廣場”叫成了“測驗廣場”。
“城主建朱雀廣場是要測驗什么？”王碩問道。
明和說道：“這件事不是什么機密，應該很快就會傳開。城主準備新設一個選身司，凡是在朱雀城戶籍庫中有登記造冊的三歲到十二歲小孩，都可以去朱雀廣場測驗有沒有修行天賦，若是天賦出眾天賦越出眾，城主府提供的支持越多。”
“甚至……還有傳言，還可以由城主府推薦去宗門修行。”
桌上其他人顯然已經知道此事，表現得很平靜，王碩卻有些驚喜，由衷道：“這是一件好事。”
“確實是一件好事。”明和不咸不淡地附和了一句，問道：“這里沒有外人，王兄覺得城主的目的是什么？”
王碩眉頭微皺，只覺得明和的話有些好笑，沒有外人？
明和輕嘆一聲，“我知道你沒有把大家當朋友，但這不重要，畢竟我們沒有利益沖突，并且暫時還擁有同樣的身份，所以今夜這酒局的目的很單純，就是互相幫襯，我需要王兄的態度，讓我判斷現在的局面，畢竟這事關我們每一個人的前路。”
王碩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宣揚過他和謝菱的關系，但眾人早已經默認王碩和謝菱關系匪淺，繼而和謝家關系匪淺。
謝家作為比羅家更接近城主府權利核心的權貴勢力，他們的態度有時候可以讓眾人少走不少彎路，這才是明和把王碩奉為座上賓的原因，他就不信憑借謝菱不會在這樣重要的事情上幫自己的男人。
而他們也可以向王碩提供一些謝家可能不知道的消息，這本就是權貴們的處事態度。
王碩這段時間一頭心思扎在修建朱雀廣場上，仔細回想，其實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謝菱，并不清楚朱雀城的格局會發生怎樣的變動，于是故作鎮靜地說道：“我知道的也并不多，明兄知道多少呢？”
明和見王碩終于松口，微微一笑，說道：“城主新設選身司，絕不可能只是針對還沒開始修行的孩子，現在的朱雀城，最大的問題就是有太多身份不明的人。”
“特別是從四面八方匯聚來的修行之人，他們有的混在流民中進了城，有的在進城時看似配合執法隊，卻留下虛假的身份，城內最近發生的好幾起沖突都有這些人的身影，等追查過去，往往因為線索中斷不得不作罷。”
王碩面無表情地說道：“招攬這些人最多的就是城中的權貴。”
明和表情一僵，隨即無奈一笑：“是啊，其實權貴招攬這些人也是得了城主府默許的，不然這些散修在城中亂晃，危害更大。”
王碩無言，這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但隱患已經埋下了。
明和繼續說道：“這些散修所求或有差別，但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是來找機會的。”
“恰巧，選身司就可以給他們這個機會，權貴能給的，選身司能給，權貴無法給的，玄身司也能給，選身司這里有最大的機會。”
“他們想要獲得重用，就不得不主動配合。等到這樣的氣氛形成，城主就能夠順利成章地完成對他們的‘編戶齊民’。”
王碩沉默。
明和贊嘆道：“城主新設選身司的打算真的很厲害，既能吸收新鮮的血液，又能最大程度的避免沖突，收服一群最容易造成混亂的人為己所用。”
王碩問道：“羅家有什么打算？”
“還能有什么打算？”明和一笑，說道：“我的那位岳父早就決定好了，等選身司開始招攬城中散修，就把家中選中的那些人統統交出去，既能討好城主，也能與那些人結一份善緣。”
權貴的形成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權貴愿意配合統治者的行動，這件事便會事半功倍。
明和說道：“選身司的成功已經可以預見，王兄覺得城主之后還會做什么？”
王碩心中一動，沉吟道：“設選身司只是第一步，雖然確定了身份界限，但不代表存在的利益糾葛會隨之消失，現在的執法隊早已經起不了作用，想要修行之人也安分守己，自然還需要針對這些人的新規矩，以及……”
王碩眉頭微皺，停頓下來，明和卻替他補充道：“以及踐行這些新規矩的人。”
明和一嘆，說道：“城主應該是察覺到執法隊內外勾結的情況，岳父擔心被牽連，已經警告過羅家子弟，但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想要抹除痕跡只會更吸引目光，我們都在擔心，城主要把這場清理做到哪一步。”
王碩緩緩飲了一杯酒。
此時他的心中只剩下對木青的佩服。
明明什么明確的態度都沒有流露出來，城中這些權貴就已經被猜測的某些可能嚇到了，以至于惶恐不安，有這種氛圍，只要恩威并施，什么樣的事情做不成。
王碩早就見不慣如今越來越懶散的聯合執法隊，對這種改變無比歡迎，說道：“大家都在城主府做事，應該很清楚想要管理那些桀驁的修行之人有多難，城主愿意在這件事情做苦工，對我們來說不是一件幸事嗎？”
明和見王碩還在說這種場面話，終于露出不滿的表情，說道：“王兄莫非忘了你我如今也是修行之人？”
王碩一愣，在一個月前，謝菱順利突破，如今已經是超凡初期，他因為忙于俗務，耽擱了修行，但也已經是靈生四品，精力比修行之前要好了許多，這對幾年前的他來說簡直是不敢想象的事。
明和掃了一眼桌上的人，忍不住抱怨道：“我們無意忤逆城主的任何決定，但在他那里也許就只是一句話的事情，卻會讓我們如今的境況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一個選擇失誤，從此便再難翻身。”
桌上其他人面色一衰，對此深有同感。
他們管理著幾十萬人的方方面面，放在朱雀城的身份地位已經不低了，像明和回到羅家，都是能與羅家家主平等相論的地位，但這樣的身份放在那個年輕人面前依舊不夠看。
對方不僅是這朱雀城的主人，更是幽炎州甚至木槿皇朝的主人，任何一個決定，已經能夠影響無數人的命運，但偏偏對方好像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直接就把一座人口四百多萬的城池當做了試驗場，大肆推動著改變。
他們感到惶恐、感到無奈，不是沒有想過反抗，但一想起對方曾經做到的那些人，又連忙恐懼于自己的想法。
所以冷靜下來，明和這些人絕望地發現留給他們的路一直都只有一條，那就是盡力配合木青。
但在這件事上同樣會有差別，因為他們不知道木青具體的態度，若是行將踏錯，恐怕不會再有挽回的機會。
王碩緩聲道：“我們應該要相信城主，不用去考慮這些事情。”
明和氣極反笑：“已經踏上修行，難道不該為自己多做考慮嗎？”
“你不經常去城主府，可能沒有發現城主府已經裁撤了不少與修行者相關的機構，甚至有意放任聯合執法隊。種種跡象表明，城主已經開始收回城主府的一些權利，我們兢兢業業混到現在這個位置，也許再過幾個月，就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有一個機會讓你去選身司，你還會想要做這個令正嗎？”
明和終于展露了他最真實的想法，眼神灼灼對王碩說道：“王夫人很看好你，謝家背后又有幻靈宗，這樣的資源不去利用，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王碩沉默，他清楚他只要流露出一點先去選身司的想法，明和背后的勢力就會極力去推動這件事，但卻不是為他好，而只是為了試探城主木青的態度。
如果木青答應了，明和這些人才會行動，而只論能力的話，在座的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是差的，哪怕是辛回，能夠成為令正，也是因為之前表現出的能力出眾。
只是不管是辛回還是明和，到了現在，眼中都只剩下了自己手中的利益，王碩想到這些，就覺得遺憾。
夜宴不歡而散。
王碩回到青云街時，夜已經很深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城中愿意給他提供豪宅的不在少數，但他依舊選擇和兄嫂住在一起。
一是因為青云街有著清溪河畔最好的夜色，二是他經常晚歸，兄嫂已經養成了習慣，會在睡下前在門口掛一盞燈，并在廚房內準備好熱水，并用熱水一直溫著晚飯。
每次提著燈在廚房里找到晚飯時，王碩就會感到非常滿足，更加清楚他到底追求的是什么。
取下油燈，輕輕推開屋門，兄嫂的聲音照常響起：“回來了？”
“嗯，回來了。”
簡單的一問一答之后，房間內很快傳出鼾聲，王碩微微一笑，來到廚房，取出溫和的飯食，吃了一口，眉頭一挑。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身后傳來女子不滿的聲音。
王碩大口吃著女子特意準備的晚飯，笑道回答道：“去了一趟仙居酒樓。”
“噓！小聲點。”
謝菱嚇了一跳，伸手捂住了王碩的嘴。
王碩睜大眼睛，難掩笑意，問道：“他們不知道你來了？”
謝菱點點頭：“每次過來，你嫂子都會拉著我問我們什么時候成親，都這么晚了，她們還休不休息了呀？”
王碩聞言一笑，將油燈的光芒調到最大，墻壁上的兩道影子靠在了一起。
謝菱說道：“我知道你去了仙居酒樓，也知道你還去了坊市里一趟，只是比你早半個時辰回來，飯食也不是做的，而是在你最喜歡去的那家食肆買來的。”
“味道不一樣，這更好吃。”
謝菱噗呲一笑，抬頭說道：“你也會哄人開心？”
王碩笑了笑，說道：“這些天你一直沒有問我，應該憋得很辛苦對吧？”
“是。”謝菱眨了眨眼睛，說道：“我問過師父，也問過王夫人，選身司確實是一個好地方。”
王碩搖了搖頭，說道：“抱歉。”
他在剛開始修行那段時間，曾廢寢忘食，以至于忽略了手上的正事，那也是他第一次犯錯，導致了數十人傷亡。
從那以后，修行就被他放在了第二位。
謝菱明白了她的選擇，臉上的愛意更濃，笑著說道：“為什么要說抱歉呢？我喜歡的不就是這樣的你嗎？而且……王夫人告訴我，如果你不去選身司，就讓我明天帶你去見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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