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大，言辭犀利而滿是嘲諷，聽得出來他對曹人往是相當的有意見。
或許千百年以前他便想說出這些話，只是大家同為神皇辦事，一個是大魏朝最大的太監頭頭，掌管著內府大院，一個身為頂級上將，常年列兵行陣，奔走于戰場邊緣，大家內外分工，平起平坐，井水不犯河水，一起守好這個大魏朝便好，并無太多利益糾葛。
所以即便龍神不滿于曹人往在朝廷里的地位太高，更不服他被吹噓成李密之下第一人的稱號，卻也始終沒有與之爆發正面沖突。
可如今歲月悠悠，恍惚而過，今日的龍神早已不再是過去的龍神。
他放棄了所有榮耀和前途，甘心替大魏朝，替這個人間鎮守人鬼兩界的通道千百年，本身的貢獻已經完全可以比擬曹人往在建國之初所立下的汗馬功勞。
他在神皇心中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漲船高。
若論偏愛的話，龍神自問神皇肯定會更向著自己一點。
而且他自身的修為更是直上八樓，戰斗能力有了質的提升，更是讓他憑空生出了無與倫比的自信。
此時若再讓他和曹人往這么一個大太監平起平坐，屬實有些心里不平衡。
曹人往若是不惹他倒還好，因常年鎮守清心殿，不入朝堂，算是眼不見心不煩。
可這大太監竟還敢主動跑到清心殿中來指手畫腳，多少有些挑釁的意圖。
龍神盛怒之下，便已忍無可忍，立誓要擊碎曹人往這個貫穿多年的八樓神話。
也好給根基深厚的朝廷閹黨提個醒......大魏立國，靠的是神皇和文臣武將，而非那些個斷子絕孫的內府下人。
太監執權，既不安穩，也不好聽，此前無人敢站出來發聲，那今日，龍神便要以一己之力，去挑斷閹黨的大梁。
曹人往自然感覺到了龍神的惡意與嘲諷，但他并不動怒，甚至沒有多余的情緒變化。
他很清楚龍神的稟性……自負，狂傲，不受約束，心性剛強而果決，不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
但同時他也知道，龍神的本質其實并不壞。
之所以對自己抱有偏見，除了龍神本身實力及地位的提升所帶來的強大自信外，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太監這個職務和稱號，在世人眼中總是不光彩，甚至下賤的，有種本能性的抵觸心理。
即便自己是大魏三朝內府大總管，無論是在神皇還是百官的心里，都是相當了不得的存在，但太監就是太監，永遠都上不了真正的臺面。
于幕后低調行事尚可，于人前這般活躍，可就要惹人說閑話了。
這不，今日清心殿前，龍神就第一個站出來吐露心聲了。
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心念至此，曹人往無聲嘆了口氣，眼中燦烈刀芒映照下，忽然露出了一絲諱莫如深的悵然之意。
片刻后，他搖搖頭，神情和眼神都漸變冷漠，沉靜稍許，他終于開口，“被世人記住的不是今日的大內總管曹公公，而是建國之初便身披鎧甲于邊境縱橫廝殺的上將曹人往。聞名天下，非我本意，但昔年風頭太甚，非人力所能阻絕，屬實無奈……龍神將軍若真覺得心理不平衡，那今日便請出全力，只要打敗了本將軍，那這千百年的沉寂，便有了再度于人前喧囂的理由。不過……”
說到這里，曹人往停頓片刻，鋒利的眼神靜靜的停留在龍神的麒麟鎧甲上，“不過本將軍還是那句話，打一架容易，但是想要擊敗本將軍，卻很難，您要做好準備。”
此話既落，他的雙手仍未出袖，但遍布四周的凜冽刀意卻忽然變得無比清晰。
清心殿外圍的暗影原本深沉且厚重，但曹人往刀勢剛起，整片境域便瞬間被一抹雪白刀芒照耀得猶如白晝，天地大放光明，比驕陽還要燦烈。
蘇羨微微瞇起眼，似是有些無法承受刀芒侵襲，不動聲色往清心殿檐角下躲了躲。
這一個動作小心且謹慎，但依然被戰局之外的李三思和卓青冥注意到。
他們心有警覺，不知道蘇羨打得什么鬼算盤，本欲聯手將其控制住，但一想到龍神和曹人往這兩位八樓強者在此，諒他也掀不起什么風浪來，索性不再管他，專心觀戰，必要時候再行出手。
此時龍神怒極反笑，“好！很好！曹人往！你比我想象中還要狂妄！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樣的自信……”
說話時，那一身厚重的麒麟鎧甲再也無法包裹住他那澎湃許久的可怕氣息。
他猛然起身，不再保留，戰意和殺氣并起，竟將彌漫至清心殿周圍空間的無窮刀光逼退了不少。
八樓武道之力原本只是一種自發的氣場，或是真力強弱的某種表現，看不見，摸不著，只存在于修行者的感官和神念之中。
可此時當龍神放下雙手，肆無忌憚散露出自己的全部武道之力時，以他為中心，方圓丈許之內，那強大到讓人難以想象的武道之力竟有凝結成實質的征兆。
一層極濃極惹眼的血色潮汐環繞其周身，雖不似曹人往的刀芒那般光彩奪目，且范圍極廣，但卻更令人感到窒息和絕望。
那純粹是一種來自更高維度的強者威壓，幾乎毫不遮掩，就是要讓在場所有人都感知到他的恐怖實力。
下一刻，不等曹人往再說兩句場面話，龍神冷哼一聲，高大身軀便已消失在原地。
半空中的血色潮汐尚未完全散開時，他的身形便已再次出現，而此時，他離曹人往不過三尺距離。
沒有任何花哨的動作，只是單純的劈掌而落……那未曾落在蘇羨身上的第三掌，裹挾著讓人無法正視的可怕掌力，以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朝著曹人往轟殺而去。
三尺距離，即便是一位普通武夫的落掌，亦是頃刻便至。
更何況是八樓武夫龍神？
幾乎是落掌的同時，殺氣隨掌力便已來到曹人往的面門。
那只手被麒麟鎧甲緊緊包裹住，看不清楚掌心的紋絡，但那股來自武道強者的極致氣息卻無法被鎧甲包裹住……即便是曹人往也不得不承認，千百年的修行和沉淀，龍神確實比以前強大了不少，但是……
曹人往抬起頭來，依舊面無表情，“和本將軍起來，還是差了一點。”
瞬息之間，龍神右掌便至，眨眼之間便已跨過兩尺，強勢擊碎擋在曹人往身前的護體刀光，正準備繼續往里深入時，卻在最后一尺內被一把小刀擋住。
那把小刀并非實質，而是純粹由真力幻化而成。
看似脆弱不堪，并沒有任何神奇的地方，可當它憑空出現在此時，卻能將龍神的所有掌力和攻勢完整扛下。
隔著一尺的距離，曹人往輕輕搖頭，語氣淡然，“單憑這點功夫，是打不敗本將軍的，您還是別試探了，直接出全力吧。”
龍神聞言大怒，身形未退，如山氣息猛然驚起，以更加洶涌的方式，再度朝著曹人往奔殺而去。
他的速度極快，幾乎已經看不清他的身影，只留下一片濃稠的血色潮汐在此間流動。
這一次不僅限于曹人往身前，其周身每一寸領域中，都有著龍神的血色殺意侵襲。
天地有驕陽，可此刻卻被血光和刀芒一分為半，半空間，除了兩位八樓強者的恐怖氣場外，便再也感覺不到多余的氣息。
場外觀戰的李三思和卓青冥看得目瞪口呆，心想這龍神是動真格的了！
小銅牌不由為曹人往捏了把汗，從場間局勢來看，龍神自出手開始便占據著主動，反觀曹人往雖然始終雙手攏袖，看上去云淡風輕，但誰知道他是不是在強撐？
畢竟全程都在挨打，沒有半點還手的余地，搞得熱情觀戰的卓青冥大失所望......還以為能看到一場曠古爍今的八樓大戰，卻不想戰勢始終一邊倒。
這還打個屁？趁早認輸好了！
話說這位大魏曹總管到底行不行？這些年名聲被吹得也太虛高了些！
卓青冥正暗自腹誹，半空間的血色潮汐終于又往前逼近了半尺，戰局之外已經看不到曹人往的身影，只有一片隱隱的刀光自血色之間滲透而出。
像是最后的倔強。
此前的那把小刀也已經在龍神的攻勢之下徹底碎裂，化作冷冷刀意緩緩消融于血光之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曹人往必敗無疑時，龍神的高大身軀忽然于半空中現身。
他靜靜懸浮于血色潮汐最頂端，居高臨下凝望著自己身下的那道身影，頭盔下的雙眸中帶著隱怒和嘲諷。
他的雙手平直鋪下，停在腰側，掌心風雪彌漫，充斥著強橫的殺伐之意。
置身事外的卓青冥和李三思感之一瞬都覺得神魂震蕩，呼吸有些急促，更何況是戰局正中的曹人往？
“為何不拔刀？”
龍神冷笑，“是本將不配？”
沉寂半瞬，曹人往平淡的聲音緩緩傳來，“我的刀無鞘，出刀即要見血，怕傷到您。”
聞言至此，龍神先是一愣，隨后神情癲狂，哈哈狂笑，他忽然振臂向前，掌心風雪盡出，與血色徹底相融，最后他狂吼一聲，“曹人往！你我生死不論！拔刀！”
語氣狂躁和暴戾，殺氣極重。
“拔刀”二字更是歇斯底里，讓人驚恐。
曹人往想了想，說道，“那，好吧。”
嘆息聲剛落，一把刀便自下而上，破開潮汐和風雪，往人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