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小說網 > 對弈江山 > 第四百五十五章 滿樹杏果香,不見三子歸
  圓月高懸,漫天星斗。

  舊漳城夜色降臨。

  雖然城中百姓不多,也沒有什么萬家燈火的氣象,但圓月和星斗照亮每一個小巷和長街。

  一條小巷的入口處,隱隱傳來腳步之聲,更有人對話的聲音。

  “周家三位哥哥,你們真的記不得自家在何處了么?”

  “我等離家甚早,十幾年前便為朝廷在沙涼戍邊,當時我這個當大哥的也不過如公子這般年歲,我這二弟、三弟更小.....恍恍間這許多年歲,我等如何還記得家在何處呢?”

  對話之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小巷的寧靜。

  星月之下,蘇凌和周氏三兄弟一邊說話,一邊朝巷子之中走來。

  “是啊,我大哥說得不錯,我對這舊漳的記憶已然很模糊了,我家三弟周幺怕是更沒有什么記憶了,我當時的年歲比公子還小上一些,只模模糊糊地記得,當時的漳城比現在要繁華上許多,人也多上許多,可是現在,一切都顯得凋敝荒涼了......要不是公子說曾在舊漳城中見過我家老父,我等都以為老父親不在人世了呢?”老二周仲又接過話道。

  三人之中,老三周幺年紀最輕,說話也最少,兩個哥哥跟蘇凌說話之時,他也只是隨聲附和點頭。

  蘇凌聞言,感慨點頭道:“是啊,當時此處還叫做漳城,如今已然改為舊漳了,漳水暴虐,人禍天災,加上南漳興盛,這舊漳城自然敗落了......若不是那日我在城中閑逛,到了令尊的攤子上用了面食,又賒了些令尊自釀的酒吃,令尊曾向我提起你們的名字,當時我還讓軍中查找了一番,不曾想,你們竟然來尋我了,還告訴了我父親和杜大叔的情況......實在是感謝。”

  三人忙一拱手道:“蘇公子客氣了,我等只是覺著蘇大叔和杜大叔為人忠厚,平素多有來往,那楊辟算個什么東西......只是我等的功夫實在一般,若不是軒轅姑娘出手,怕是危險了......杜大叔還因為這件事失了一臂,想來我們心中著實慚愧啊!”

  一路之上,蘇凌已經問了周氏三兄弟以往的事情,知道了青燕山中楊辟大寨的變故,更知曉了自己的父親蘇季和母親,以及杜恒的父親杜旌和母親,皆被軒轅聽荷救上了離憂山中,如今正跟張芷月和張神農住在一處。

  聽周氏三兄弟講,自己的父母對這個兒媳婦張芷月十分滿意,張芷月也對二老照顧有加,張神農與自己的父母相處得十分融洽,他的心中才有所安慰。

  只是,杜旌杜大叔沒了左臂,這件事還要等回到龍臺,好好的安撫下杜恒才是。

  “三位不必如此,那楊辟驍勇,手底下又賊兵甚多,杜大叔斷臂之事,如何能怪得到你們頭上呢?”蘇凌擺手道。

  四人又向小巷之中走了一陣,蘇凌邊走邊回憶道:“當時我遇上周老伯的面攤時便是在這小巷口處,后來他收攤之后,便是推著小車進了這小巷深處去了......三位不妨仔細地想一想,對這里方圓有沒有印象,說不定就找到你們家到底在何處了......”

  周氏三兄弟聞言,一邊仔細回想,一邊觀察著周圍的房屋。只是無奈,饒是他們離家太久了,對家到底在何處,卻是半點也記不上來了,只得無奈搖頭嘆息。

  蘇凌心中也不免唏噓,這世間背井離鄉投軍的人中,周氏三兄弟只是一個縮影,往往為了自己的國,卻生生遺失了自己的家。

  家國,何時兩全?

  四人正自茫然,卻見左手邊一處低矮的茅屋緩緩開門,一個老嫗走了出來。

  蘇凌眼中一亮,忙朝著那老嫗一拱手。

  ............

  小巷的最深處,是一處低矮的茅屋。其實這小巷之中的房屋基本都是茅草所搭建的,只是這一處茅屋最為局促破敗,屋頂的茅草也顯得散亂不堪,若是刮了大風,下了大雨,這茅屋上的茅草根本起不了太多的遮擋作用。

  別人家雖然也是茅屋,卻都比這家的寬敞許多,而且屋頂上的茅草也平整堅實。

  不僅如此,別家都用了些泥土砌了或高或矮的土墻出來,總算有些遮掩防盜的功效。

  可巷子深處這家,茅屋比別家矮小許多不說,連個像樣的土墻都不曾有,只用了些碎木和竹篾,胡亂的插在地上,勉勉強強地圍了一個小圈,權做圍墻。

  此時剛剛入夜不久,小巷中各家皆點了燈火,唯獨這家半點燈火之光都沒有,一眼看去,漆黑一片。

  “啪啪啪......”

  借著月色,卻見蘇凌來到這家所謂的院墻外的大門處,輕輕地叩打著已然殘破的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木門。

  只是,此時蘇凌身邊,卻沒了周氏三兄弟的身影。

  蘇凌敲了半晌,方有蒼老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外面是誰啊.....天色這般晚了,有什么事么?”

  蘇凌也不說話,仍舊叩打著木門。

  又敲了一陣,似乎敲得那里面的人有些無奈,一聲嘆息從里向外傳來,又似乎有些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音,聽得并不真切。

  半晌,那蒼老的聲音又傳出來道:“小老兒上了年歲,行動慢些,外面敲門的,多等上一些時辰......”

  又過了一陣,院內響起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音,由遠及近,當是有人朝著門前走來。

  “吱扭扭......”那殘破的木門緩緩被人從里面打開。

  借著月色,蘇凌的眼中出現了一位蒼老的老丈,卻見他身軀佝僂,彎腰駝背,須發皆白,正用一雙蒼老而渾濁的眼睛望著蘇凌。

  似乎覺得蘇凌有些面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只得有些訥訥地站在門口處。

  半晌,這老丈方開口道:“這位......公子,您看起來十分面熟,當是不知何時見過,小老兒年歲大了,實在記不清楚了,罪過!罪過!”

  蘇凌忙恭敬地朝他一拱手道:“老伯忘了么?前些日子,小子常來你的面攤,總是用些面食,再喝上您老人家自釀的烈酒......”

  經蘇凌這一提醒,那老者這才忽地點了點頭,臉上顯出恭敬神色道:“哦......哦,小老兒記起來了,原來您是蘇凌蘇長史......好些時日都未曾見過您了......恕小老兒眼拙......”

  說著,這周老伯便要行禮。

  蘇凌忙一把將他扶住,呵呵笑道:“老伯不必如此,也怪蘇凌甚忙,多日不曾來了......今日這般時辰,方得閑而來......攪了老伯休息......”

  “不妨事,不妨事......”周老伯忙擺手,臉上也有笑意道:“只是,今日沒有什么可以招待蘇長史的了......面食已經沒有了......”

  蘇凌哈哈一笑,顯得頗為平易近人道:“面食沒有,那老伯釀的好酒,可還有么?”

  周老伯聞言,忙一點頭道:“這個卻是有的,蘇長史吃多少,就有多少!”

  “那便好!小子今日便想多吃些老伯的酒如何啊?”蘇凌笑道。

  “那小老兒求之不得,里面請,里面請......”說著周老伯做了個請字。

  蘇凌邁步走進了這院中。

  院中只有一處老井,大抵也干涸了,井口處黑洞洞的。

  院內地面坑洼不平了,想來是好久都未曾休整了。

  那周老伯上了年歲,地面又坑洼不平,走起路來,略顯艱難。

  蘇凌忙過來攙扶,周老伯如何敢讓長史攙扶,萬般推辭,蘇凌卻執意如此。

  周老伯這才滿心感動地被蘇凌攙著,走進了房中。

  房中一片漆黑,沒有一絲亮光。

  蘇凌問道:“老伯,家中可是沒有蠟燭之物了么?”

  周老伯忙道:“卻是有的,只是想著家里只有我這個孤身一人的老頭子,那蠟燭能省著用就省著用,所以不曾點了......今日蘇長史來了,小老兒這便去點蠟......”

  說著,周老伯便摸索著想去點蠟,蘇凌忙道:“老伯不必如此,您告訴蠟燭在何處,我來點便好,您就安坐便是......”

  說著,蘇凌將周老伯扶到床前坐了,問清了蠟燭何處,抹黑走到蠟燭近前,掏出火石。

  “擦——”火石亮光一閃,引燃了蠟燭。

  微微燭光,緩緩地照亮了這局促的小茅屋。

  借著燭光,蘇凌朝著屋中看去。

  這個小屋,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除了左邊墻上掛著一件殘破的蓑衣和斗篷,整個四面墻上再無它物。

  屋子的地面一如外面院子一般坑坑洼洼,沒有一寸平整之地。一張桌子靠在唯一的一扇窗戶之下,左側的桌子腿還斷了,用些石塊墊著,勉強能用,桌子的顏色,已然斑駁地看不出了。

  桌子之上,放著半截蠟燭,燭光濛濛。

  方才蘇凌點亮的就是這家中僅余的半截蠟燭。

  桌子的左側,一張破舊的床榻,床榻尾部,胡亂地堆著些衣裳,細細看去,皆是補丁套著補丁。

  好難過活的日子。

  蘇凌心中一陣難過,只坐在一旁,沉默無語。

  那周老伯并未覺得如何,看著蘇凌慈祥一笑,滿眼稱贊道:“蘇長史年紀輕輕,已然如此了得......想我那三個兒子......唉,我那大兒去時,也和蘇長史年歲相當啊......”

  蘇凌感慨一嘆道:“不知老伯有多少年月未曾見過您的三個兒子了......”

  周老伯臉色一陣悵然,搖搖頭道:“窮人家過日子,都是捱過去的......如何算得清年月呢?只是這深巷名喚老杏巷,皆因巷子最里面有一棵老杏樹,每年都會開花結果......小老兒記得,我那三子在時,皆愛吃那杏果。當初我也年輕,便到那樹上摘了果子給他們吃......”

  老人蒼老的眼中,滿是對往昔滄桑的回憶。

  “后來啊,三子皆戍邊,從此音空信渺。不瞞蘇長史啊......平素呢,小老兒一個人,日子雖然艱辛,倒也過得......只是,一年之中,最怕杏子成熟的季節啊......”

  “為何?”蘇凌問道。

  “滿樹杏果香,不見三子歸啊......”

  老人喃喃的說道,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

  蘇凌聞言,亦心如刀絞,淚在眼眶打轉。

  “雖然他們都不在我身邊了,可是每年我還照例在杏子成熟之時,爬上樹去,摘三枚杏果下來......然后好好的收起來......小老兒總想著,萬一今年他們都回來了,這杏子,他們就能吃到了不是么?”周老伯的聲音顫抖,滿目悲傷。

  “可是啊,我摘杏子,一年又一年,直到小老兒氣力衰敗,再也爬不上那杏樹......我那三個兒子啊,一個都未曾回來......我也老了,樹爬不上去,我就等到每年杏子成熟后,在樹下揀那掉落的杏果,依舊是揀三枚杏果,好好的收起來......冬去春來,夏逝秋至,年復一年,我揀杏子三枚又三枚......”

  那周老伯忽的抬起頭來,一臉悲戚的看向蘇凌道:“蘇長史啊,我撿了一年又一年......到如今,那杏子被我收得太多,我自己都數不清楚有多少枚了......”

  蘇凌被周老伯的話深深觸動,顫聲道:“老伯......您收得那些杏子,在何處?可否讓小子看一看啊......”

  “不過是些果子,值甚么?杏子放不得久得,腐爛的,我雖不舍,終究還是扔了,現下還有好多,皆在這榻下......”

  說著,周老伯緩緩的撩開床榻上破舊的鋪蓋,朝著床下一指。

  蘇凌順著他所指之處,緩緩看去。

  床榻之下,并排放著五張笸籮,每張笸籮里赫然堆滿了黃色的杏子。

  一枚,兩枚......無數枚黃色的杏子,擠滿了蘇凌的眼睛。

  那一枚枚杏子,不僅僅只是杏子,那是一個老父親對自己十數年未曾見過的兒子,無盡的思念......

  蘇凌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的心狠狠的被人掏空了一般。

  那周老伯此時卻并未太多悲傷,淡淡一笑道:“蘇長史啊,你吃的酒中,便有小老兒加的杏子......這杏子酒,入了我的五臟六腑,就如兒子在我身邊,圍著我一般溫暖啊......”

  “老伯......”

  “滿樹杏果香,不見三子歸......”

  蘇凌喃喃的重復著這句話,直到此時,他才終于感受到了,這句話,蘊含了一個孤獨的老父,多少的凄愴和思念。

  那周老伯卻一擺手道:“哎呀呀......怪我!怪我!蘇長史是來吃酒的,我這是做什么,引得長史不高興了......罪過,罪過......我這便去取那杏子酒來......”

  蘇凌聞言,這才忙一擺手,忽的朝著周老伯一擺手,滿臉笑容道:“老伯啊......吃酒之事倒也不是很緊要......前些時,老伯曾托我打聽您三位兒子的下落,如今已然有些眉目了......”

  周老伯原本已然站起身,去取那杏子酒。

  聞聽蘇凌此言,忽的停在那里,半晌一動不動。

  “老伯?......”蘇凌小聲的喚道。

  那周老伯緩緩轉身,看向蘇凌,神情之中滿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嘴唇翕動了半晌,方斷斷續續的說道:“蘇長史......此言當真?可莫要誆騙小老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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