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忍不住說道:
“奈何······我軍渡過渦水,強勢一擊,則明擺著告訴杜仲淵,之前是在騙他了。”
郗超打量著桓溫,什么時候,我的明公,一向自詡“梟雄”,想要成魏武之舉的南郡公,這般“慈悲為懷”了:
“明公何必顧及杜仲淵的感受?”
桓溫自失的一笑:
“大概是因為不想被這家伙太過記恨吧,否則這些年輕人啊,睚眥必報,當真受不起。”
郗超笑了笑,這倒是,包括他,對于那些在江左時不時嘲諷自家爹爹、想要給郗家安上各種罪名之后徹底侵吞郗家剩余那點兒家產的各路世家,也都記得門兒清。
他們叫囂的越是厲害,郗超和桓溫走的越近,他就是圖謀有朝一日,讓這些人都只能對自己俯首稱臣。
換而言之,郗超的今天,其實也是建立在睚眥必報的心態上的,所以桓溫擔心杜英記恨他,郗超也能夠理解,他附和一聲:
“亂世之中,人多艱難,哪怕是世家子,也多有掙扎求生的,自然就比尋常時節多了幾分戾氣,冤冤相報,乃人之常情。”
桓溫倒是來了興致,含笑指了指郗超:
.
“爾家上下,佛學傳家,講究的是積善行德、以至來世享福,因此應當不嗔怪、不遷怒、不怨恨才是,嘉賓這般言語,若是為令尊令叔聽去了,恐怕會有不滿啊。”
郗超微微抬手,露出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佛珠看上去已經有很多年了,平日里摩挲的很多,以至于上面浮現出一層厚厚的包漿,此時反射著熒熒燭火,仿佛在告訴所有人,其主人念經向佛之心。
桓溫自是知道郗超這一串佛珠的,依舊興致勃勃的等待他的回答。
郗超不慌不忙的輕輕撥動佛珠,輕聲說道:
“明公知道,余雖念佛,但并不信他人所言之佛經。佛也,道也,而或者其余神明也,其之存在,皆為虛妄,上天冥冥,或有真神而我等凡俗不可知,神明垂首,視我等為螻蟻,我等之所為,其亦不會關心。
因此與其約束自身,盼來世能夠享受清福,倒不如率性而為、無愧于心。”
說到這里,郗超的神色鄭重了幾分,當是真的在向桓溫闡述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行事率真,則心無所愧,幾如明鏡,乃至無須拂拭,此非佛法邪?
率性而為,尊自然之所選,道法自然,此非道法邪?
因此信佛者,何嘗不在信道?信道者,何嘗不在信佛?思想心緒融會貫通,則看似百家爭鳴,實際則為百川入海、復歸于一。”
桓溫撫掌笑道:
“能夠有如此之想,看來嘉賓尋己之道、成己之事,不遠矣!”
郗超卻搖了搖頭:
“不過是個人之所思所想,怕也只是個人之所用也,天下人各有所異,所思所想,也當應因人而異。”
桓溫嘆道:
“今日所說,若是為支公等所知,怕是會恨不得將嘉賓除之而后快啊。”
如今的江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矛盾,自然是世家之間的紛爭。
但是桓溫很清楚,如今還有諸多僧侶和道士游走在世家門戶之間、拉攏信徒,又借助信徒香火來擴建廟宇道觀、收購和兼并周圍土地,儼然也已經是一個個跳脫朝廷管控的小天地。
因此現在的佛道兩家就已經明爭暗斗、鬧得不亦樂乎,可想而知,早晚有一天,這些家伙會在江左掀起來新的動蕩,以求能夠讓更多的人,甚至偌大的江左,全部變成自己這個信仰的追隨者。
無論是游走在世家子弟清談之會上的支公,還是被后宅女眷所追捧的五斗米道和天師道,現在多多少少都流露出來了這般味道,自然也不得不讓桓溫警覺。
朝廷管不了各路梟雄,也管不了世家豪門,自然同樣管不了和世家套近乎、關系匪淺的佛道各教,說難聽點兒幾乎就是在擺爛了。
但是桓溫還是要關心的,畢竟朝廷擺爛,他不能,他還要把荊州治理好,還要在兩淮圈出來立足之地,并且最終······以勝利者的身份,在萬眾垂首之下,走入建康城、登上大司馬門,看水光一色、目光之內,皆為我土。
所以郗超對桓溫的提醒報之以微笑、渾然不在意,擺明了就是江左那幫家伙對我的怨恨和不滿,也不再多這一點兒的架勢,桓溫卻喃喃說道:
“不知道杜仲淵又是怎么想的。”
郗超本來想要直接說:
杜仲淵這家伙從起兵之日,就是擺明了只信奉自己手中的刀劍和腳下的路,恐怕佛道兩家想要讓杜仲淵接受他們的理念,更甚至達到止兵止戰、順其自然的地步,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可是看桓溫的臉色,郗超又覺得桓溫大概不應該會為這個問題而擔憂,細細一想,已然明了,微笑著說道:
“明公若是事事處處都考慮杜仲淵如何行事,那么不知不覺就會做什么都想著能否與杜仲淵相比,又能否在荊州建立起來和關中一樣官衙機構、行關中之政。”
“誒?”桓溫抬手,想要表明自己并沒有這個意思。
郗超卻并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
“昨日沒有,今日沒有,殊不知明日有沒有?如今明公過問關中之事、過問杜仲淵之舉,細細想之,可已多于往日?”
桓溫對此沒有辦法否認,微微頷首。
郗超笑道:
“長此以往,則明公只能綴在關中之后,難以做的比關中更好,自然也就難以留住人才,同時不同之地,施政方針應當因地制宜,如今的荊州和關中,本就截然不同,生搬硬套,如何能行?”
桓溫若有所思,而郗超也收起來笑容,沉聲說道:
“杜仲淵之為人處世、施政行軍,的確都有可取之處,但明公只看其長處便是,卻不能完全遵從之。
否則,明公著像也!”
桓溫如夢初醒,喃喃說道:
“嘉賓一席話,振聾發聵啊。”
郗超嘆道:
“屬下明白明公之心思。杜仲淵雖為杜陵杜氏出身,但能有今日,也并沒有依靠家族太多。
所以明公會擔心杜仲淵之崛起、畏懼杜仲淵之強大,都在情理之中,卻不能邯鄲學步,其做什么,明公就做什么。
其實明公在荊州所做,也已無可挑剔,如今之荊湖,何嘗不是亂世以來,所享為數不多之太平時日?
又何必妄自菲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