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小說網 > 謀千歲 > 第171章 夜探香閨
  再半個時辰之后,劉體所寫的密箋便呈到了謝不傾的桌案前。

  滄海樓的燈亦一直亮到了半夜。

  謝不傾從南疆解毒歸來,小皇帝懶怠批閱發到西廠的奏折幾乎堆積如山。

  這些奏折總要看,謝不傾素來也睡得極晚,一夜都在批閱。

  劉體的密箋送出宮來的時候,他手邊的硯臺都快沾空了。

  那雙纖細修長的手執著朱批,明明不過一只尋常小筆,倒也像是拿著什么稀罕物件兒,漂亮精致的很,劉體的密箋一到,謝不傾想起來了什么,便將手里的朱批放下了。

  他掌中攤開的一本折子,是吏部呈上來關于下頭升遷的事兒。

  謝不傾瞧見里頭提及一堆兒尋常小事,正想落筆,又瞥見里頭有一句明家大郎君明以江以孝廉舉,按例要去何處上任云云,遂動手就已然批了個“不允”。

  不是什么肥缺,但明以江想去那位置?

  謝不傾手里也不是很缺那位置,但如今瞧見是他,謝不傾便又覺得那位置可得,叫自己人去也成。

  是不是肥缺無所謂,但明以江去不成,謝不傾便覺得有意義。

  寫了一夜,謝不傾很有些累了,“不允”二字洋洋灑灑幾乎橫穿整個折面,懶洋洋的,卻依舊狂妄無度。

  然后隨著朱批的放下,朱批狼毫滴溜溜地在其上滾了兩圈,沾臟了奏折。

  謝不傾隨意看了一眼,也不曾多管,懶懶地半倚在椅上,將那密箋展開。

  “臣下與太后已說,明世子年齡尚小,伺候不了人,太后未曾多言。”

  謝不傾嗤笑了兩聲,隨即將其投入到燈火之中,沾了燈油瞬間燃盡。

  他對宮中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劉體在宮中的飛來觀之中常做些什么。

  劉體在飛來觀之中,平素里裝模作樣,占天卜卦,看國家氣運,幫貴人祈福祛兇,瞧上去確實有兩分本事能糊弄人——但實際上,飛來觀不過是劉體為杜太后尋訪獵艷,專門收攏那些被太后看中的藍顏之處。

  所謂道法三清,但那飛來觀之中上上下下的道士,乃至于十三四歲的少年道童,其實都不過是被杜太后看入眼中的小郎君罷了,有十九流寒門,亦有庶族。

  杜太后時常借尋訪三清、敬香上香祈福等由頭駕臨飛來觀,實則不過是在其中尋歡作樂,荒淫無度。

  劉體這紫衣侯,聽著好聽,實則也不過就是杜太后的龜公罷了——龜公尚且還不用接客,但劉體不僅要招攬倌兒供杜太后享用,還必得與杜太后纏綿不休,何等膈應。

  也許劉體少年意氣風發時確實精通道法,但被太后這般染指拖到聲色場中,恐怕只會憎恨——當年他便是因追尋道法而被杜太后驚鴻一瞥收入宮中,此生恐怕也再難生出什么崇尚追尋的執念。

  素白的紙染上了灰痕,便是再撣灰,恐怕也撣不下去了。

  故而杜太后要來染他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珍寶,謝不傾是斷然不肯允的。

  他尚且還舍不得將那珍寶弄臟弄碎,甚至于因此十分投鼠忌器,杜太后何等可鄙可恥,竟也配有這心思?

  謝不傾“嘖”了一聲。

  雖有劉體在這件事情之中轉圜,但謝不傾深知以杜太后的秉性,恐怕不會這樣簡單地繞過這件事去。

  “杜太后著實是色欲熏心了,什么人也想沾染,一個天賦異稟的劉體還不夠,如今要將手伸到本督的人身上來。”

  他陰惻惻地一笑。

  密箋被他燃了,謝不傾復又坐下來重新批閱奏折。

  這些事情往常也是他做慣了的,無所謂有趣或無趣。

  但今夜看著那些臣工滿紙的冠冕堂皇,實則說不盡的唇槍舌劍,謝不傾又覺得無趣到家。

  朱批一放,奏折隨意地一闔,謝不傾忽然起了身。

  外頭非夜在為他守門,平素里謝不傾批閱奏折,常常見天光了才歇下,他也要守一整夜。

  這會兒見他出來了,非夜還有些驚詫:“大人要何往?”

  謝不傾慢條斯理地撫了撫自己腰間掛著的一枚玉佩,道:“鎮國公府。”

  這話一出,非夜也沒了聲音,知道自家督主已然是鎮國公府的常客了,這個時辰去也不稀奇。

  *

  如此晚點,明棠已然睡熟。

  她身子不好,夜里也常常淺眠,但正是因她身子不好,反而應該多多休息,故而瀟湘閣之中到了夜里,奴仆們便手腳輕輕,而明棠的屋中更是點了安神香,她便這般安然地臥下。

  她今日一日勞累,午間才從宮中回來,末了又應付了一場靜海王府的攪鬧,又是開祠堂叩問祖宗,再計了葉氏與高老夫人一局,今日著實有些心力交瘁,夜里睡得極沉。

  拾月在外頭守著,瞧見謝不傾從墻頭一躍而入,風度翩翩。

  這位督主夜里爬墻的架勢渾然不收斂,倒好似這瀟湘閣是他的后花園一般。

  拾月乍然見他,知曉他是來找明棠的,正要讓開。

  但她忽然想起先前就做了決定的一樁事來,先前還想著先過了這兩日再去,如今倒覺得不如親自與九千歲分說更好。

  “大人!”

  拾月輕聲喊他。

  謝不傾側目一眼:“何事?”

  有個物件拾月一直隨身帶著,此時也正好取出。

  她從腰間解下了一個錦囊,將這錦囊雙手奉上:“大人,這是小郎先前給您預備的新年禮。”

  明棠給他備下的年禮?

  這小兔崽子,小白眼狼,還記掛著他?

  謝不傾有些意外,接了過來。

  錦囊應該是拾月另配的,謝不傾從里頭倒出來一團被手帕子包著的東西,入手有些沉甸甸的,將手帕子展開了,才看清里頭是一塊兒螭龍玉佩。

  他權傾朝野這些年,好物件自然是見過許多,一眼看出這螭龍玉佩如此栩栩如生,入手溫潤,必是上好的雕工用的名貴的玉料。

  謝不傾挑挑眉。

  他自然知道這小兔崽子如今的處境。

  她的生母沈氏嫁過來確實是帶了潑天的巨富,可她父母雙亡太早,被趕到鄉下去養著的時候,這些嫁妝幾乎盡數進了明府的口袋里,她手里也就只留了一些沈氏留給她壓箱底的體己。

  身為國公府的世子,恐怕上京城之中確實沒有比她更窮困的世子,上回還開口問他要了一萬兩的黃金,還能拿出這般有市無價的好物件來給他做年禮,可見是用了壓箱底的寶貝,是用了真心思的。

  “既是如此,怎在你的手中?”

  謝不傾將那玉佩重新收了好,果然收下,沒曾還給拾月,可見是收下了。

  “……這……”

  拾月不知該怎么回答。

  難不成叫她和謝不傾說,明棠因他與福靈公主的事兒動怒,于是連這原本精心準備的好東西都不要了,當做小狗物件兒賞給了那個二傻子沈鶴然?

  這事兒若是叫謝不傾知道了,恐怕又要鬧大事兒。

  故而拾月一點兒不敢說,只道:“……先前那事兒,大人應當也知道的,小郎本就動了氣,故而沒打算送,只叫扔了。奴婢想著物件珍貴,又是小郎著實花了力氣的,便撿了回來。”

  謝不傾又捏了捏那手中的玉佩,面上的神情有些不辨喜怒。

  拾月拿捏不準他的心思,又怕他因此生氣遷怒于明棠,便是硬著頭皮,也這般連忙補了一句:“小郎是用了真心的,佩玉是請玉雕大手雕刻的,回來的這流蘇絡子是小郎自己打的。”

  謝不傾當真是意外了。

  明棠那嬌嬌小郎君,瞧著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矜貴嬌氣的很,方才那玉佩的絡子他也隨意打量了一眼,是個很繁復的樣子,對繡娘來說都不大好做,明棠那小兔崽子日日忙的團團轉,也舍得花時間精力做這個?

  拾月見他神色有所松動,當真是將自己所有知道的東西都一籮筐倒出來說了:“小郎頭一回打絡子,還是請人去問了明家大娘子學來的,自己還給枝頭戳了不知多少個針眼,還被小剪子弄傷了呢,大人不要遷怒小郎。”

  謝不傾唇邊其實隱有了笑意。

  但他也不知自己這笑意從何而來,又壓了壓唇角,只做出一副與平常一模一樣的神情來,不動聲色地看著拾月:“你如今是全心全意為著她的,倒也難為你偏心。”

  拾月被他說中心事,幾經思考的話又在口中吞吐。

  終于好容易想明白了打算說了,卻見謝不傾將那玉佩一收,往里頭進去了:“你忠心護主,這也是好事兒。”

  拾月忍不住笑了笑——她這人沒甚愿望,目光短淺,只想著自己能吃飽穿暖,自己在意的人也能和樂快活。

  明棠是她如今的主子,她就只盼著明棠日日高興,不與謝不傾生出什么誤會隔閡,沒有其他。

  而等謝不傾早進去了里頭,她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她要和謝不傾說的話,打了不知多少日的腹稿,又盡忘了個干凈。

  但拾月這會兒也沒辦法,唇邊的笑意卻一直壓不住,開開心心地又回遠處守著了。

  她沒瞧見后院的黑暗里綠光一點,稍縱即逝,像是一只輕巧的夜貓兒從小徑上悄悄躍過。

  *

  明棠在安神香里,睡得安靜。

  謝不傾走到內室,只瞧見她整個人在錦被上縮成一團,靜靜睡著了。

  屋中不用點燈,他是習武之人,也可看的一清二楚。

  一層淡淡的青紗下,明棠正安然睡著。

  謝不傾伸手將那月光流水一般的青紗撩了起來,俯身去看明棠。

  她瘦削的身形,溫和的睡顏,紅潤的瓊口,即便是睡著了也有些微微蹙著的眉頭,還有那鴉青的長睫在臉上投下的一點兒陰影,像是一輪淡淡的小月牙。

  謝不傾不知這般看了多久。

  直到他覺得自己微微彎著的腰有些酸了,這才恍然想起來他幾乎在宮中批了五六個時辰的奏折,沒有半分停歇的時候,也難怪他會覺得累。

  于是謝不傾便半跪坐在她的床榻邊。

  這床榻邊上都有守夜的使女伺候的時候用的腳踏,雖是日日清理,到底也是繡鞋常常踩著的東西,有些灰塵。

  謝不傾何等愛潔之人?

  但如今他也不過就是那樣安靜地坐在明棠的床榻邊,不顧自己那些金貴的衣裳被腳踏上的灰塵沾臟污了,只是這樣靜靜地看著明棠的睡顏,目光一寸寸地在她的眼角眉梢劃過,似乎這般就能夠將她永遠地鐫刻在自己眼中心上。

  在明棠的身邊,他似乎頭一回沒有了那些躁動與不安,只這樣靜靜地坐著,看她清淺的呼吸,看她不知是不是夢見了什么不好的東西時微微皺起的眉頭,看得幾乎有些癡了。

  明棠不知是不是夢魘,忽然皺緊了眉頭,口中囈語了什么,本就是在錦被上縮成了一團,這會兒更是緊緊縮在一起,就像是幼獸一般,沒有那自保的功夫,又沒人能夠護著她,于是只能這樣徒勞無功地縮在一起,這般就好似能夠保護好自己。

  謝不傾便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著,安撫地拍著。

  “小兔崽子,有本督在,這樣害怕做什么?上京城之中,不說明家,便是皇宮之中那幾位有意要傷你,也無人當真能夠對你動手,莫怕的。”

  謝不傾是隨意幾句話,倒好似真的讓這夢魘熟睡里的小郎君聽著了。

  她緊皺著的眉眼逐漸松開了,卻只是還有些驚恐地顫抖。

  謝不傾這才瞧見,她好似一直在睡夢之中緊緊地抱著什么。

  屋中燒了地龍,暖和的很,謝不傾也不擔心冷著她了,便輕輕地將那錦被展開了,也省的叫這淺眠的小寶兒被吵醒。

  于是這時候謝不傾才瞧見,她懷中抱著的是一件毛茸茸的衣裳。

  這衣裳有些眼熟,他定睛看了,竟是當初明棠入城之時,在他的授意下去西域換過的新氅衣。

  那件狐裘于他而言,不過只是庫藏之中十分尋常的玩意兒,卻不想明棠將那氅衣緊緊地抱在懷里,埋首在毛茸茸的毛領之中,一點兒不肯出來。

  她小小一捧臉蛋,在毛領之中著實可憐可愛的很。

  謝不傾靜靜看著她,心中不知怎么軟了一片。

  為什么要這般抱著一件尋常氅衣?

  而他又旋即想起來,昨夜入宮的時候那樣寒冷,她身上穿一件破舊的衣裳,還說當初的那些都沒不見了。

  她有衣裳,又怎不穿?

  謝不傾有那樣多的疑惑。

  若是往常,他定是要把人喊起來作弄一番,看她迷糊的樣子。

  但今日,他又覺得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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