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雞兒巷賽貂蟬收購洗凈腸衣,時價面議......’
‘探花巷王家現有上好熟麻三十斤待售,質優價廉.......’
‘衙前街西門府招廚娘一位.......’
‘城南鷺留圩招佃.......’
五月十八日,下午酉時,一年內第N次失業的柳長卿駐足牛馬市告示欄前,認真看完了貼在上面的各種收售、招聘信息,不由失望的搖了搖頭。
柳長卿二十有八,年幼時讀過幾年書,但這點學識不足以讓他參加科舉,甚至連做私塾先生的水平都不夠。
為了糊口,做過賬房,卻因不精算學一道,接連給東家會錯賬,自然被掃地出門。
今日,柳長卿舍了‘讀書人面皮’去貨棧街做了半天力工.......
為何是半天?
因為東家只讓柳長卿干了半天,就嫌他沒氣力,將其打發走了。
“借過......”
就在柳長卿站在告示欄前發呆之時,卻見一健壯少年走上前來,接連貼下幾張書寫密集的紙張。
柳長卿寄望對方是來招聘的,連忙湊上去仔細看了起來。
這一看不要緊,柳長卿竟直直在原地站了半炷香的工夫沒有挪動位置。
一旁臨街售賣炊餅的吳老四不由奇怪,上前喚道:“柳先生?柳先生.......”
“啊!”
接連喚了三聲,柳長卿才如夢方醒一般,他回過神來以后,第一時間就要尋那健壯少年,四下張望卻早已不見對方身影。
“柳先生,這上頭寫的甚啊,竟看的如此入迷。”吳老四好奇道。
直至此時,柳長卿才發覺腳都站麻了,但依舊忍不住興奮的擊掌贊道:“妙!妙啊!這故事當真寫的妙!”
“甚故事?這告示欄有故事?”
“嗯,說的是東勝神洲美猴王.......”
柳長卿剛看到悟空私改生死簿這一段,應付吳老四兩句便要接著看下去。
可他這副癡迷模樣,讓不識字的吳老四愈加心癢,便連聲懇求道:“柳先生,柳先生,你把這故事念出來,讓俺也跟著聽一聽罷。”
柳長卿倒也是個好說話的人,聞言便從頭開始朗誦道:“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
隨著一首定場詩開始,柳長卿陰陽頓挫的吟哦回蕩在牛馬市告示欄前。
不知從幾何時,周邊亂糟糟的環境逐漸安靜了下來。
直至日頭偏西,光線有些晦暗了,柳長卿才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他這剛一停下,身旁突然接二連三響起一片叫嚷。
“柳先生,怎不念了!”
“柳先生,接著念啊!”
柳長卿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身邊竟密密麻麻圍滿了人。
有臨街擺攤的小販、有等活的力夫、有路人,甚至左近一些店家的伙計都偷偷離開崗位站在外圍。
“各位賢鄰,時辰不早了,我該回家了。”柳長卿連忙做了個轉圈揖。
“柳先生,晚些再回家也沒甚,你念完再走罷。”
“是啊,聽到此處沒了,讓俺心里貓抓一般。”
周圍聽眾無一人讓路,被圍在中間的柳長卿自然走不出來。
柳長卿有些不高興了。
此事的始作俑者吳老四卻頗有幾分眼色,連忙從箱籠里拿出幾個炊餅用紙包了,塞給了柳長卿,道:“柳先生,再講一段罷.......”
“.......”
這倒是意外收獲,家里老母妻兒剛好還等著米糧下鍋呢。
柳長卿不動聲色的把炊餅放進了懷里,道:“那好吧,為了各位賢鄰,我就再講上一段.......”
隨后,柳長卿繼續聲情并茂的開始念起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
這一回里先講了悟空下東海,搶了那定海神針。后頭講的是,悟空大鬧閻羅殿,一路棒打幽冥界。
聽的眾人是如癡如醉,驚嘆連連。
西游記的志怪探險題材吸引人只是其一,但其中隱藏的深意——藐視權威,則更吸引人。
東海龍王是誰?那可是掌管雨水、雷鳴、洪澇、海嘯的司雨之神!
閻羅王就更不得了,掌握人畜生死的五殿冥王!
‘閻王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百姓對他的畏懼,此一言概之。
可就這么兩位大咖,遇到野猴子之后,一位被強搶了寶物、一位被當面羞辱。
過癮!
對齊、對周、對金那些當權者的不滿,卻又不敢言說的內容,藉由這則故事得到了稍許宣泄。
第四回講完,天色已徹底黑了。
“明日再講,明日再講.......”
柳長卿又欲離去,卻再次被攔了下來。
甚至有人直接從店里端來燭火照明,一旁的張屠夫也提了一掛豬下水塞到了柳長卿手里,嚷道:“柳先生,你干脆講完再回家罷,不聽完俺今夜怕不是睡不好了!”
看在下水的面子上,柳長卿接過旁人遞來的一碗水,潤了嗓子后,再次念了起來。
“......那蟠桃園中的仙桃有諸班神奇,桃子長熟后,果上會生出‘福祿壽喜’各式字樣.......食了那‘福’字仙桃,使人添福;食了那‘壽’字仙桃,使人增壽.......”
......
夜里戌時二刻。
柳長卿懷里揣著炊餅,左手提了一掛豬下水,右手提著一個酒葫蘆,悠哉悠哉的回到了自家小院。
‘吱嘎~’
院門門軸響動之后,黑乎乎的西廂房內傳出一位老嫗的聲音:“可是長卿回還了?”
“娘,是我,你且起來吧,我帶了些吃食,吃完再睡。”
西廂內安靜片刻,老嫗才又接著道:“娘不餓,你和媳婦兒還有我乖孫吃吧。”
柳長卿也不再勸,準備煮好下水以后再去喊娘,接著便推開了正屋房門。
“怎不點燈?”正屋里同樣黑漆漆的,柳長卿問道。
“點燈,點燈,點你娘哩燈!燈油不要錢么?”床上婦人開口便罵,猶不過癮,繼續道:“老娘當初怎瞎了狗眼跟了你!家里沒米下鍋了你不知曉么?我和我兒一天沒進食了!”
柳長卿對這些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也不辯駁,點亮了油燈后,高舉那串下水,道:“去,生火把這副下水煮了!”
婦人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訝異道:“你那里來的錢買肉吃!”
“不花錢,都是賢鄰們贈的。”
“贈的?”婦人滿臉狐疑。
柳長卿卻自得的坐在了桌旁,摸出一把青豆,扔進嘴里一顆,再飲上一口酒,愜意的咂咂嘴。
這才慢條斯理道:“不光贈了下水,還贈了炊餅,就連這酒也是贈的。”
“別人好端端為何要贈你吃食?”婦人還待追問,床上一直盯著那掛下水流口水的稚童終于出聲道:“娘,我餓,我要吃肉。”
“吃吃吃,就知道吃。”
婦人罵了一句,卻麻利的翻身下床,提了下水準備去灶房生火。
剛走到門口,卻聽丈夫悠悠道:“今日,我發現一個能掙吃食的行當,往后咱娘和你們娘倆說不得日日有肉吃。”
......
六月初一。
一大早,陳初起床后打開房門,不由一愣。
門外竟站滿了人。
源于他昨天說了一句‘明日那字桃便可采摘了’。
領著大家伙走到村口桃林里,陳初仔細觀察了一陣。
當初他貼了字的桃子大約有五百來顆,但成熟度不同,能采收的頭茬果子大約有二百來顆。
左右看了看,陳初選了一顆著色最紅的摘了下來,但不等他撕掉字樣,一旁早按捺不住的楊震卻一把奪了去。
并迫不及待的把字樣撕了下來,其余老少爺們見他動手,呼呼啦啦圍了上來。
雖然不少人對果子‘留字’一事有所懷疑,但到了見證效果之時,卻都又期盼著能成功。
陳初都被擠到了外邊.......
“大郎,怎樣?”陳初看不到桃子,只能發問。
“......”
眾人頭挨頭,保持著上身前探的姿勢把楊震圍在中間,卻沒一人回話......
如同被石化了一般。
“大郎?”陳初再問。
隨著他第二次發問,眾人才仿佛被驚醒了一般,齊刷刷轉頭看向了陳初。
怪瘆人的。
“怎了?可是沒成?”陳初都被搞的不自信了。
“初哥兒!”楊震猛然舉高桃子,顫聲道:“成了.......”
“成了!初哥兒!你莫不是天上下來的神仙!”
“初哥兒!果子上真的有字!清清楚楚.......”
“初哥兒,俺一早就知道你不是凡人......”
亂哄哄鬧騰間,陳初終于看到了桃子。
朝陽面的紅色果皮上,赫然留下一個淺白‘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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