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卻已經年過五旬了。”鐘會含笑垂眼,略一俯身壓低了聲調,“將軍,此禍不除,貽害無窮吶。”
“這種緊要關頭,您可千萬別遲疑——”
“可是那嵇叔夜的確是個少見的賢才,”司馬昭猶猶豫豫,“我若就這般草率地殺了他……”
“當年的華士和少正卯也都是難得的賢才。”鐘會面不改色,“可姜太公和孔夫子,不還是忍痛殺了他們?”
“這種人,雖有真才實學,卻不敬君王、不守法紀,不聽調令——留著他們只會動亂人心,如此賢才,便是圣人見了也會毫不心慈手軟地將他們除去,您又何必這般畏首畏尾?”
司馬昭聽罷倏然抬眼,我在他瞳中清楚地看到了三分動搖。
“將軍,下官言盡于此,具體該如何處置,自然還是要看您的意思——臣下今日便先告辭了。”鐘會瞅見司馬昭驟變的表情,心知自己此行的目的至此已然達到,遂不緊不慢地與司馬昭拱手告了辭。
我見狀忙不迭撲著翅膀追上了鐘會的步伐,并趁他不備麻利地扒上了他的衣袖。
出了大將軍府的鐘會登上馬車,一早便候在那車內的門客見此微微斂下了眉眼:“先生今日所圖之事,可曾成了?”
“自然是成了的。”鐘會氣定神閑,那門客聽罷卻不由繃緊了唇角,良久方輕輕開了口:“先生,恕小人尚有一事不明——”
鐘會眼皮微抬:“講。”
“那嵇中散著實是個賢士,向來頗得民心,您若勸大將軍下令殺了他,豈不是要讓大將軍與天下清流士子為敵?”門客面露踟躕之色,“況且……一個不入仕的嵇康,原也耽誤不了您什么。”
“您為何還——”
“因為,我就是要讓大將軍與天下清流士子為敵,要他盡失人心。”鐘會冷笑,“我欲除司馬逆賊,若不殺嵇康,又怎能逼著司馬昭與那些寒門士子對立?”
“何況,賤民本就該待在他們賤民該去的地方——他嵇康不過是一家世平平的山野莽夫,又憑什么與我等世家大族,同朝共事?”
可惡啊!都啥年代了還擱那掰扯門第之見呢?
而且人嵇康娶的可是長樂亭主,正八經的曹魏皇族之后,人家亭主還是君呢,我也沒見你對人家有多尊敬啊!!
就你清高,你拿我偶像的命挑士子對立!
我被鐘會這話氣了個半死,當即嗡嗡著奔向他的喉嚨,我本想干脆一口給他咬死,孰料不待我找準該在何處下口,鐘會那該死的小人便先發現了我的蹤跡。
“哪來的蚊子。”鐘會蹙眉,一巴掌毫不猶豫地拍上我的腦袋,我躲閃不及,當場一命嗚呼——
這次醒來,我驚喜地發現我終于不再是什么可惡又可恨的蒼蠅蚊子了。
我變成了一只山雀,曾經數次把我(蒼蠅體)吞入腹中的那種長尾巴的山雀。
嗚嗚,感謝上天,我總算不用再過那種東躲XZ的日子了。
我高興萬般地搓著眼睛嚶嚶假哭,但很快我就再高興不起來了。
我發現我所站的那棵樹斜下方不遠處就是刑場,彼時刑場外三千名太學生早已自發叩在場外為嵇康請命,刑場內的嵇康與呂安兩人亦已然被人押上了斷頭臺。
“我等愿為嵇先生請命,請大將軍重判此案!”
“我等愿拜嵇先生為師,請大將軍饒恕先生一回——”
“請大將軍三思!”
三千士子齊聲呼喝,那場景又何等的震撼!
然而這般撼動人心的景象,卻仍舊沒能救下嵇康的性命,司馬昭聽聞此事,竟只覺著一切果真如鐘會所言——
嵇康不除,必成禍患。
他如是想著,渾然不曾顧念那刑場外叩著的三千士子。
此刻離著行刑尚有些時間,嵇康舉目望著那天上日色,笑著與兄長要來了他平日常彈的那張琴。
我知道,他要彈那世間最后一曲《廣陵》了。
我的眼眶不受控地泛了酸,下一瞬那樂聲乍起,慷慨激昂如金戈相鳴——
《廣陵》本就是千萬首古曲中唯一的殺伐之樂,今日的嵇康為人構陷,即將遇害,奏起琴來那胸中的激憤自比之以往更甚!
我聽著那琴聲內的勃然之意,神情有著一瞬的恍惚——也許景虛將我送來這里,自始至終就只是為了讓我親耳聽到嵇康臨死前所奏的這一曲《廣陵散》。
嵇康與榮德、文姬她們不同,他是我最喜歡的琴家,同樣也是我最欣賞的文士。
在入得景虛之前,我便已能將他的生平背得熟爛,我知他的憂思,更知他心中掩藏著的憤怒。
他恨司馬氏竊國行徑,恨天下禮樂崩壞、道義不存,恨世間一切宵小之徒,恨世無明主而他也非賢臣……
而我,亦恨琴壇中人追名逐利、本末倒置,恨琴壇烏煙瘴氣、亂象頻生,恨自己明知行中千般弊病,卻無能為力。
他因才華與性情為他人忌憚,被人疏遠,被人構陷,乃至最后被人害得失了性命。
而我,又何嘗不是因著鋒芒露得太早太過,而為人中傷污蔑,以致最后早早退出了斫琴一行?
所以,我想我是懂《廣陵》的。
我明白那一曲中究竟藏著何等的“怒”意。
只因我心間本也團著這一捧火——
我與嵇康最大的不同,便是我僥幸并未生在一個紛爭迭起的亂世,且我不是士子,無需入仕,更不想摻和半點政事。
我所憂的唯那一張瑤琴。
我所怒的唯那一個琴壇。
是以,我的怒火來得不如他猛,不如他烈,也不如他純粹。
而他這最純粹的、憂及天下的怒意——
我轉眸望向人群中刑場,淚珠失了控似的顆顆滾出眼眶——
“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
收盡了尾音的男人抱著那琴悵然長嘆,話畢起身從容踏上了那方斷頭高臺。
秾艷妖冶的赤色眨眼充斥了我整個眼簾,我定定盯著他那人頭落地之處,胸中忽又有一種新的情愫,悄然浮現。
只那一線的感覺消逝得委實太快,不待我靜下心來細細琢磨,它便已如它來時那般悄悄散了個干凈。
周圍的景物如煙燼般急速消弭,我清楚,這是景虛即將把我踢出畫境的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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