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還是那個臺階，依然還是林葉和老陳兩個人肩并肩坐著。
太上圣君在吃過晚飯之后不久就回宮里去了，謝云溪帶著孩子也跟著一起回去。
此時此刻，在這個不大的院子里，好像空氣都被凝固在這了一樣，兩個人相對無言的坐了好久。
一直到天上的月亮都已經困倦而躲到云層后邊的時候，老陳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我沒怪你。”
老陳低著頭說。
“一直沒有。”
林葉道：“其實......如果你怪我的話也許更合理些，畢竟......”
老陳打斷了林葉的話：“哪里有那么多畢竟，我這一輩子大部分時候都在怪自己，怪命運，怪別人，只是我不說罷了，可偏偏就沒有怪過你。”
林葉因為這幾句話而變得沉默下來。
老陳抬起頭，看著若隱若現的月亮說道：“所有人都說我是老實人，是個窩囊廢，可老實人和窩囊廢也會在心里怪別人啊，只是我不想說出來。”
“當年女人離家出走的時候，別人也是一樣的罵我是窩囊廢，微微也是如此，說我連一點脾氣都沒有......我不是沒有，我只是不想發給別人。”
老陳說：“發脾氣，我能發給誰呢？是那女人害了我，又不是微微害了我，所以我要對微微發脾氣嗎？對那些街坊鄰居發脾氣？”
他把視線從月亮上收回來，看了林葉一眼后說道：“我和你發脾氣，怪你，然后從此斷絕關系，這樣就是對的嗎？”
林葉不能回答這句話。
老陳總是那樣窩囊的樣子，可老陳從來都不是一個不懂得道理的人，或許，這世上所有的窩囊廢都是因為懂得一些道理，再加上性格如此。
不講道理，不懂道理的人，大概永遠都不會是窩囊廢。
“微微他走到最后那一步之前，應該有無數次不再走下去的機會，我知道你給他機會了，朝廷法度也給他機會了，但凡在某個能停下來該停下來的地方他停下來了，你都會拉他一把。”
老陳再次吐出一口濁氣。
“沒了就沒了吧，他如果還活著的話每天都是不開心的，每天都在怨恨別人......也累。”
林葉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我沒事。”
老陳道：“只是住在這歌陵城里實在是有些不舒服，若是你得空了，能不能派人把我送回云州城？那邊還是更舒服些，我不是想躲著你，我誰也不想躲著，我只是覺得云州更好，歌陵繁華，歌陵漂亮，歌陵什么都好，只是沒有云州好。”
林葉沉默良久之后點頭：“好，我會安排人把你送回云州去。”
老陳笑了。
那真的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好像這種笑容在他臉上出現的次數確實不如在云州的時候多。
“回云州知道打算做什么嗎？”
林葉問他。
老陳點了點頭：“肯定是打算過了啊......不過我還能做什么呢，我想，我還是回到街上去賣雞絲面。”
他看向林葉，因為這番話而又愧疚起來。
“我知道，以你現在的身份，我再回去街上賣雞絲面的話會丟你的人，他們那些人當年能罵我窩囊廢，現在也能罵你沒情義，只不過當年是敢當著我的面罵，現在不敢當著面了而已。”
老陳說：“我都知道，但我還是覺得云州好。”
他甚至想過，如果回到云州了，哪怕是遇到了那些當年笑話他的人，他也要過去熱情的打個招呼，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抱抱對方。
“賣雞絲面挺好的。”
林葉說：“如果是天氣好的時候就去街上賣，天氣不好的時候就回咱家鋪子里賣。”
老陳使勁兒點頭：“我知道，我又不傻......不過，天氣不好的時候其實我也可以不賣。”
林葉笑了。
老陳也笑了。
“你是不是得好久才能再去云州？”
“得兩年吧。”
“兩年啊......說短不短，說長其實也不長，我在云州等你們就是了，記得帶著媳婦和孩子一起回來。”
說到這老陳感慨起來。
“誰能想到，當年云州的大小姐能成了你媳婦兒呢？如果是當年你告訴我你會娶她做婆娘，我會說你瘋了。”
“現在呢？”
林葉問。
老陳笑道：“現在你跟我說娶誰做婆娘我都信，如果有人說不信我就覺得是他瘋了。”
林葉哈哈大笑。
老陳看著林葉笑起來的樣子，下意識的抬起手在林葉的頭頂輕輕的揉了揉，這真的是下意識的動作，所以在做出這個動作之后不久他就后悔了，甚至又開始出現了那種惶恐不安的情緒。
林葉抬起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頭頂。
“太上圣君都沒有這樣過。”
林葉笑道：“還是你這樣我比較適應，若真是太上圣君這樣的話我就會有些不適應了。”
老陳立刻正色道：“那是你不對，你是太子，是太上圣君的兒子，怎么能這樣想呢？”
林葉笑道：“你果然是講道理的那個。”
老陳不說話了。
林葉道：“你是打算盡快回云州，還是等等？現在已經快入冬了，冬天走這一路會更累些。”
老陳道：“我要是再怕了累，那我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這句話，是老陳的心結。
這不是他矯情，而是他到了歌陵之后真的經常會想，自己到底是誰呢？
住在林葉給他安排的宅子里，那些當值的親兵見了他都是那么恭敬。
住在陳微微給他安排的宅子里，那些伺候他的下人總是躲著他。
所以他總是忘了自己是誰，他一次一次的告訴自己你就是云州城大街上賣熱湯面的那個家伙，可是他周圍的人一次一次的告訴他......不，你不是，你不是了。
“那行。”
林葉道：“我明天一早就讓人準備一下，一會兒我不回去了幫你把東西收拾好。”
老陳：“我自己來，我自己來就行。”
林葉看他。
老陳笑了笑：“行，你幫我。”
林葉起身道：“我現在就去收拾一下，你去煮兩碗面吧。”
老陳道：“不是才吃完飯沒多久嗎？”
林葉道：“你舍不得？”
老陳連忙起身：“這就去這就去，只是家里沒有縣城的雞絲，這么晚了，應該也沒處去買的。”
林葉道：“白水煮面都行，但必須是你親自去煮。”
老陳答應著往前走，走了幾步忽然停住，他是剛剛醒悟過來，林葉只是想吃他煮的面，因為接下來可能又要至少兩年不能見面，不能吃到他煮的面了。
想到這，老陳的心里又揪了一下。
有點疼。
“我是不是，有些任性了？”
老陳回頭問林葉。
林葉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道：“你是做長輩的，做長輩的還特么不能任性了？如果一直都是做小輩的任性，那是什么狗屁道理，再說......你這算哪門子的任性。”
老陳道：“人老了，其實應該依著孩子們的。”
林葉道：“閉上你的破嘴，趕緊去煮面，要是再胡說八道，你還真別想回云州了。”
老陳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覺得應該先去煮面。
等到他走進廚房之后，林葉收拾東西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片刻后，他拿起老陳的那個煙斗點上，靠在門口一口一口的抽著。
老陳煮面永遠都是那么一絲不茍，哪怕沒有雞絲也一樣的一絲不茍。
等林葉打包好了一些東西的時候，老陳端著兩碗面走進屋子。
這時候，院子里忽然有個黑影閃了一下，老陳嚇了一跳，林葉卻不為所動。
子奈跳墻進來的時候，肩膀上還扛著小寒......
剛才謝云溪帶著孩子要回去的時候，子奈不放心，一直把她們送到家里才回來，她出去小寒也不放心，結果跳墻回來她還得扛著狗。
進來之后她才注意到，大門就沒關。
“什么破毛病！”
子奈不等林葉開口就先發制人：“這么晚了不關門，要是有歹人進門怎么辦？”
老陳：“是我忘了。”
林葉：“你就不罵她？”
老陳嘿嘿笑：“我為什么要罵她，小子奈永遠都是對的。”
子奈走到林葉身邊，動作熟練的抱著林葉大腿坐在林葉腳面上：“讓我掛會兒。”
林葉：“多大了？”
老陳：“你就不能讓著她？！”
林葉：“能......”
子奈看了看桌子上那兩碗面：“就兩碗？”
老陳：“怕趕不上你正好回來，只煮了兩碗，但是我面和的多，現在就去給你煮，你和你哥先吃那兩碗。”
子奈起身，不掛著了。
她一把將老陳按坐在椅子上：“我自己去煮，你和我哥先吃。”
老陳：“你哪里會煮面......”
子奈一回頭：“你竟敢瞧不起我？小寒，吼他。”
小寒竄過來到老陳身邊，用頭蹭著老陳的腿。
子奈看著小寒這樣子就瞪了一眼。
不久之后，子奈一手一個，端著兩個盆出來，一盆面是她的，一盆面是小寒的。
小寒這個家伙居然還會翹著頭往子奈那個盆里看，應該是想看它的和子奈的配菜是不是不一樣。
子奈端著盆坐下來，小寒蹲在她腳邊。
“剛才我和你哥說過了，我想回云州。”
“回吧，這里也沒什么好的。”
子奈一邊大口大口的吃著面條，一邊含含糊糊的回了一句。
老陳繼續說道：“回去之后我打算繼續賣熱湯面。”
子奈還是一邊大口吃一邊回應道：“賣吧，還是在原來那條街？還是原來那個地方？”
老陳道：“肯定是的。”
子奈道：“老地方行，只要你一回去立刻就會重新熱鬧起來，你只管賣面，我只管收錢。”
老陳：“行，嗯？”
他停下筷子：“你說什么？”
子奈道：“我說你賣你的面，我收我的錢。”
老陳道：“你怎么能跟我回去呢，你得跟著你哥才行。”
子奈道：“我跟著我哥還有的是時間呢，你呢？你多老了？萬一我跟著我哥的時候，不知道哪天你死了怎么辦？”
林葉：“咳咳......”
子奈抬頭：“收。”
林葉：“好......”
子奈繼續吃面，繼續含含糊糊的說道：“再說了，你回去之后必然有些嘴巴賤的會笑話你是不是又落魄了，你是好人你倆孩子可都不是，我哥有他的大事要忙，我沒有，我就守著你看誰敢嘴巴賤，我哥打他的仗，我打我的架。”
老陳怔怔的坐在那，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么了。
子奈看向林葉：“你打仗也要快一些，打完了之后就到云州來，就在云州.......”
她話還沒說完，林葉就把話接了過去。
“娶你。”
子奈吃面的動作驟然停住。
林葉坐在那很認真的說道：“我問過了，可以娶你。”
老陳也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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