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小說網 > 桑中契 > 2.宗門香火
    九淵仙宗,蜃起樓臺。

    因為宗主被困,主位空懸。九大掌院各踞一案。三十六位長老共同列席。天衢子剛剛洗凈魔息,面目青白,唇色亦寡淡。此值六月盛夏,他仍披著羽緞的披風,現出幾分病容。

    八大掌院都對他表示了人性的關懷,畢竟他若倒了,苦活累活可推給誰去。

    天衢子匯總了其它消息,卻獨獨隱去了頊婳出逃之事。當時她衣衫不整,從贏墀的內殿逃離,經歷了什么,恐怕不言自明。

    他人隱私,不當公之于眾。天衢子把玩著袖中琥珀,其他掌院們對魔傀倒很是好奇。木狂陽摸著下巴:“如果女魔傀能孕育魔嬰,那么男魔傀一定也能存續父母血脈。”她轉頭問刀宗四大長老:“如果我弄個男魔傀,你們應該沒意見吧?”

    四大長老眼皮抽搐,同時表示沒意見——只要你不來猥褻我們,你搞誰我們都沒意見。

    正說著話,突然有弟子來報:“稟各位掌院、長老,山下有個女子求見奚掌院。”

    嗯?大家都皺了眉,還是天衢子問:“明知諸位掌院議事,為何此時通稟?”

    弟子小心翼翼道:“奚掌院,該女子自稱魔傀傀首,頊婳。魔族來訪,弟子不敢擅作主張。”

    天衢子瞬間冰封,又頃刻解凍。周圍的目光卻變得多姿多彩。他說:“請入苦竹林奉茶。”

    苦竹林是他的居處,刀宗長老付醇風立刻道:“事關仙門存續,不止奚掌院一人關心。不如就直接將傀首請至蜃起樓臺吧。”

    天衢子話一出口,已經略感不妥,此時倒也并不堅持,揮揮手讓弟子照辦。

    蜃起樓臺,其實既無樓閣,也無亭臺。

    看上去瓊樓玉宇、畫棟飛甍,卻不過是九淵仙宗以法陣構架的一處蜃樓虛影罷了。頊婳舉步踏過丹墀,只見周圍風起云涌,樓臺陷在云深處。

    以術法擬一座仙宮不難,但芳草碧樹、飛鳥游魚,皆神形兼備。陛石上清晰可見刀刻的紋路。

    單就這一處法陣,九淵仙宗大家風范,展露無疑。

    頊婳身上衣袍紅黑相間,珠冠束發,珍珠為飾。不似初見時的柔美,卻添了颯爽英姿。天衢子目光在她與衣袍同色的折扇上略微逗留,隨后移開,垂眸道:“傀首駕臨,有何貴干?”

    心跳得快,話卻說得慢。一字一句平心靜氣,聽上去甚至有些冷淡。

    相比之下,頊婳反而熱情一些。她掃了一眼座中諸人,已然看見天衢子腰間陰陽雙魚佩,當下語中含笑,道:“奚掌院有禮。”她微微傾身,手中折扇一合,發出一聲輕響。

    整個蜃起樓臺,都充斥著桂花的甜香,如糖似蜜,銷魂蝕骨。來者絲毫沒有身為魔族踏足仙宗的忐忑,天衢子卻是心亂。暗香侵體,他端坐不動,言語如摻冰:“傀首當不至為多禮而來。”

    其余八位掌院互相看看,天衢子雖為陰陽院掌院,但是待人一直頗為溫和。如今這般,似乎太過冷淡。

    還是載霜歸出言道:“傀首遠道而來,九淵仙宗蓬蓽增輝。”說罷,示意弟子添座。自有侍者另設席案。載霜歸道:“還請傀首入座奉茶。”

    頊婳也不客氣,撫衣落座,十名隨從侍立身后。自有弟子奉上香茗,但掩不住魔傀體香。載霜歸看了一眼天衢子,他竟將人晾在一旁,不再開口。

    所有人都看出來,奚掌院似乎對魔傀一族并無好感。也是稀奇,他竟然也有厭惡到懶于逢迎之時。

    載霜歸只好道:“敢問傀首此來,有何要事?”

    頊婳微笑:“不敢相瞞大長老,”能夠在此時開口殷殷相詢的,當然是陰陽院大長老,天衢子的師尊載霜歸了。她對九淵仙宗的人事還算清楚,“上次機緣巧合,欠下一份人情。特來歸還。”

    諸人都是一愣——魔傀欠下九淵仙宗人情?什么時候的事?

    頊婳掃了一眼,見座中人神色皆頗為困惑,想來上次魔族法殿的事并未傳播擴散。心中對陰陽院這位掌院大弟子不由多了幾分好感。

    她淺聲道:“不知奚掌院座下是否有位弟子姓奚,名云階?!”

    奚云階。她提到這個名字,天衢子心中一跳,一點難以啟齒的隱秘情思似被人當眾揭開,他心中滾燙。然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心中云翻雨覆,面上卻無波無瀾。

    還是不肯答話。

    頊婳身后的侍從已對這樣明顯的怠慢頗為不悅。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仙宗與魔族多年交戰,魔傀雖隱居畫城,卻到底也是魔族一脈。

    雙方可算不得和平友好。

    為免冷場,玉藍藻道:“久慕傀首風姿,今日一見,名不虛傳。陰陽院確實有云階此人,正是掌院座下大弟子。”

    他們心思又頗為不同,雖然魔傀同屬魔族,但是如果魔傀能為仙門延續血脈,當可解眼下后繼無人的燃眉之急。

    而且這樣的勢力,九淵不動手,魔族早晚鯨吞蠶食,對仙門極為不利。是以此時反而愿意示好。

    頊婳微微頷首,道:“既然如此,是否勞煩大長老請出此人,讓本座當面致謝?”

    她似也看出天衢子對魔傀心存芥蒂,不再同他說話了。天衢子掌心皆被汗濕,熟悉的甜香驅散了他身上苦竹的清寒,夢中人在眼前,然目光如有千鈞的重量。

    他不敢抬頭看。

    載霜歸輕咳一聲,示意天衢子,無論心中如何不悅不喜,始終不該在此時發作。但見天衢子并無反應,他只得道:“當然,傀首稍候。”說罷,命人去尋奚云階。

    奚云階匆匆趕來,身上還穿著陰陽院弟子的練功服。但他身姿挺拔,儀容整齊——天衢子平日里對諸弟子的內外要求都是很高的。

    此時站在蜃起樓臺,他頗為不解。

    頊婳見到他的“真容”,覺得比想象中年輕些。她一向喜歡清麗俊秀的少年,此時更加欣賞:“云階,好久不見。”說罷,往旁邊一側身,將席案讓出一半。

    奚云階滿頭霧水,載霜歸心中不滿——師父已經夠無禮了,弟子不能再愣頭愣腦了。他聲音里便多了兩分威壓:“還不見過傀首?”

    大長老發話,奚云階當然只好遵從。他向頊婳略施一禮,躊躕片刻,終于是在她身邊的席案上坐下來。

    根基精純的仙門大弟子,氣息也干凈清冽。頊婳心情上佳,微笑道:“這次來,有一件禮物給你。”

    奚云階問:“在下與傀首素未蒙面,如何敢當傀首厚禮?”

    頊婳眉目舒展,笑意盈盈,令人目炫。上次的事,想來奚云階是覺她當時狼狽,并不想對外人言。她說:“無妨。”

    說完,對身后侍從一示意。黑衣侍從中走出一個俏生生的女童,向奚云階一拜。稚子天真,奚云階滿面緋紅:“傀首,這……這是……”

    少年含羞大怯的模樣惹得頊婳又是一陣輕笑:“此子贈予云階,以報當日大恩。好生教養,自有回報。”

    奚云階連脖子都紅透了:“這……傀首,萬萬不可!”

    頊婳正要說話,天衢子終于皺眉道:“你身為魔傀傀首,豈能將族人視為玩物,隨意贈送?!”

    頊婳聞言,倒是看了天衢子一眼。此人自她到來后,一直不假辭色。想來也是對魔族深惡痛絕那一類人。

    這種人在仙宗不是少數,頊婳也不想理會,道:“奚掌院既知我是傀首,便該明白插手他人族內事務乃是逾禮之舉。”

    此言出口,亦是心中不快了。

    載霜歸趕緊道:“奚掌院言出無心,傀首請勿見怪。”說完,向奚云階施了個眼色——眼下大家最關心的,就是魔傀若與仙門中人結合,到底能不能誕下根骨優秀的后代。

    她送來魔傀,此事便將有解。何來推拒之理?!

    奚云階莫名其妙地收下了一個清麗女童,心中只覺得荒誕無比。頊婳倒是不以為意,她起身,向諸人微微欠身:“本座心意已臻,就此別過。”

    其他掌院互相看了一眼,立刻有人道:“傀首百忙至此,九淵尚且未曾款待。不如盤桓兩日,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如何?”

    九淵仙宗下有九脈,分別是陰陽、道、佛、刀、劍、陣、醫、妙音、器九院。

    此時說話的正是器宗掌院九盞燈。顯然如今人才凋零,已經令有的人沉不住氣。載霜歸連忙道:“正是,傀首初至九淵,又有故人在此,不如就讓云階帶傀首四下走走,一觀融天山霧景,如何?”

    他畢竟老辣,一番話,不僅把頊婳留在九淵,更是直接留在陰陽院。本來理應天衢子陪同更合禮數 更合禮數,但天衢子表現冷淡,載霜歸可不希望陰陽院此時與魔傀一族交惡。

    奚云階無疑是個好人選。

    頊婳微仰上身靠在椅背上,輕輕把玩折扇:“既然如此,長老盛情,頊婳卻之不恭。”

    載霜歸心下松了一口氣,向奚云階使使眼色。奚云階只好起身:“傀首請。”

    頊婳略微點頭,由載霜歸等人一路送出蜃起樓臺。后由奚云階陪同著,游覽九淵山色。天衢子目光掃過伊人背影,心緒煩亂。

    載霜歸送客歸來,看一眼天衢子,低聲道:“就算你對魔傀一族有成見,也不必非在此時表露。就不能容忍一二嗎?”

    天衢子心中微頓,片刻說:“我對魔傀,并無成見。”

    載霜歸問:“那你是對傀首頊婳行事不滿?”

    天衢子說:“并非如此。”

    載霜歸嘆了一口氣,說:“你與她相識?”

    天衢子終于道:“天魔圣域,有過一面之緣。”仍是含蓄帶過。載霜歸到底了解他,知道他不愿說的事,必有原因。于是說:“你潛入天魔圣域,身上帶著云階的信物。所以她是將你誤認作了云階?”

    天衢子心中空無,像是也隨某些人離開了一樣。他低聲道:“嗯。”

    載霜歸明白了:“你既連敷衍也不情愿,便讓云階出面也好。”

    天衢子猛地抬頭:“不,師尊,我……”我愿意!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就這樣卡住。

    這個徒弟性情最是寡淡,素來不愿與女修打交道。載霜歸拍拍他的肩,一臉師父明白的表情。隨后回到自己座席,諸位掌院心思各異,但都在魔傀一族上打著轉。

    連木狂陽都難得一臉正色。

    玉藍藻說:“魔族既然知道魔傀之事,就不會善罷甘休。恐怕魔族不日會起內亂,傀首今日到訪,不知道會不會另有深意。”

    陣修典春衣說:“無論如何,如今我們形勢嚴峻,總得把握時機。”

    其他人盡皆點頭,目光一齊落在天衢子身上。

    天衢子明白他們的意思,其實不管魔族也好,仙宗也好,任何拉攏與幫助都不可能毫無原由。

    修仙或者墮魔,只要人活著,始終便身在名利場。一身牽絆,誰能超脫?

    他說:“諸位言下之意,奚某明白。”

    木狂陽說:“你既然明白,就給人家一個好臉色。哪怕裝得再惡心,也請您老務必忍住。”

    器宗掌院九盞燈隨即表示了對木狂陽的支持:“若是陰陽院實在不愿接待,器宗倒是可以代勞一二。”

    他這話一出,除了佛宗掌院不動菩提沒有反應以外,其他掌院與長老都紛紛動起了小心思。邀約之意溢于言表,天衢子站起身來:“陰陽院不至于接待不了一位畫城之主,不勞煩心。”

    話落,徑自離開。

    陰陽院。

    奚云階老老實實地帶著頊婳瀏覽山色,陰陽院最有特色的地方名叫十方世界。內里池水半沸半凝,草木半枯半榮。日月同天而現,晝夜光影交割。

    頊婳很喜歡這種奇奇怪怪的異象,她行走其間,指著湖中游魚,問:“灰色的是它的影子嗎?”湖中所有魚,皆有重影如鏡像。

    奚云階面色微紅,道:“陰陽之道,高深玄奧。此地深意,云階亦是似懂非懂。”

    頊婳拍拍他的肩:“其實云階不必深思,此地極力想要闡述陰陽,卻如士子面紅耳赤之爭,欠缺自然。此情此景若是有主,莫非也是陰陽人嗎?”

    奚云階面色扭曲:“傀首請勿戲言,此乃家師之作。”

    身后有腳步聲漸漸接近,頊婳沒有回頭就知道——陰陽人來了?!果然背后不能說人壞話。

    她轉過頭,看見天衢子一身白衣,背箏負劍而來。他腰身緊窄,行走之際腰間陰陽雙魚佩流蘇微微晃動,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風采超然。

    但顯然剛才的話沒能逃過這位玄門大能的耳朵,他面色不善。頊婳輕咳一聲,終于還是見禮:“奚掌院。”

    天衢子視線偏移,不敢觸碰她的視線:“閑時涂鴉,讓傀首見笑了。”有意緩和了聲音,是想要和解的意思。

    頊婳立刻準備接受他不辨真偽的善意,吹捧道:“游戲之作已令人驚嘆,掌院學識深如淵海。頊婳欽佩。”

    可是尚算得體的恭維并沒有得到想要的效果,天衢子眉峰緊蹙,又移開目光,不想說話了。他早已適應這樣冷淡疏離、言不由衷的交談,但與她并肩一處時,他痛恨這種相隔千里的虛偽客套。

    所以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聲音的冰冷:“傀首并未驚嘆,也不欽佩,何必說出這等口不對心的話來。”

    這人堂堂一院掌院,不是這么小氣吧?!頊婳也是有脾氣的,立刻回以尖銳:“掌院說得不錯,萬物生長,柔美自然。美隱匿丑,明包容暗,眼中有陽,心中見陰,陰陽從未相離。而此地景與物,逼迫陰陽同現于肉眼。有形無神,看似高深莫測,實則婢學夫人,矯揉造作。不如趁早拆去。”

    好吧,徹底把天聊死了。

    奚云階都不知道怎么圓了。跟隨而來的載霜歸氣得將要中風。

    天衢子濃睫低垂,又到了這種地步。但鼻端甜香追魂索命一般,讓他的思維不似平素敏捷。他不是一個擅于言談的人。他出身高貴,生活優渥。別人拜師,都是千懇萬求。他拜入載霜歸門下,是載霜歸苦勸一月的成果。

    旁人學藝,大多討好師長、借力同門。他過目不忘,載霜歸等不及他開口,已經傾盡全力堆砌他一人。

    九淵仙宗九脈掌院,玄門中人視為極權巔峰,爭奪再所難免。只有他乃臨危受命,師門早已倚重。

    他一生太過順遂,不肯俯首,也不懂遷就。

    可是他也舍不得走。他憑欄而立,風貼水面而來,半暖半寒,撩起他暗紋細膩的衣袍,流光明滅變遷。他薄唇緊抿,不動不語,白衣黑發,如冰雕玉刻,倒是與這環境水乳交融。

    頊婳覺得,他不說話的時候要可心得多。

    載霜歸強行打破僵局:“傀首之言,也有道理。十方世界乃奚掌院入道十年時所作。彼時他年方十八,少年心性,總是更喜目中所得。如今千年過去,心境想必早已不同。但因此地深得上任掌院喜歡,故而留存至今。倒惹得傀首見笑。”

    是了,應該這般說。可為何忍不住針鋒相對?

    天衢子隨手扯了一根草莖,法陣不敢反抗陣主,微微顫動。頊婳也震動,雖說之前的令人驚嘆語出違心,但若這只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年之作,那可以說是驚為天人了。

    此地是術法補全,一半真景,一半虛影。雖然造景心性尚不成熟,但對術法的理解與覺悟可稱精巧。

    有了載霜歸打圓場,她也想先下了這個臺階再說。畢竟跟陰陽院掌院交惡,非是此行目的。當下說:“想不到奚掌院不足雙十時,已是才華橫溢。倒是本座淺薄了。”

    這句稱贊算得上真心實意,天衢子沒有回頭,卻也思忖著如何將先前唇舌交鋒的不快洗刷干凈。正要開口,卻聽頊婳又道:“奚掌院已逾千歲,看上去卻是容顏俊秀,九淵仙宗真是駐顏有術。”

    什么意思?是暗指我年老嗎?!

    天衢子轉過頭,冷冷道:“敢問傀首時年幾何?”

    載霜歸暗暗叫苦,不知天衢子今日到底發了什么瘋。畢竟年紀什么的,他以往從未在意過。

    頊婳當然也看出他容色不對了,但是他一個大男人,玄門大能,為什么會在意年齡啊?!她心中嘆氣,卻還是壓了壓火氣,說:“蒙掌院相詢,今年恰好五百載。”

    五百!!小了六百多歲!!

    天衢子平生第一次品嘗失落,有些難以下咽。他說:“五百歲?九淵仙宗確實有幾本駐顏秘籍堪稱精妙,不然就贈予傀首吧。”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已經不用猜什么意思了,他就是說本座長得老!!混帳!賤人!!老匹夫!!

    他成功踩中了所有女人的痛腳,頊婳再壓不住心火,反唇相譏:“掌院駐顏之術,秀氣有余,卻失之陽剛,確實更適合女子使用。本座這便愧領了。”

    這話卻是違心,天衢子看上去雖是二十六七的年紀,但是鶴骨松姿、威儀凜然,并不女氣。然而出自她口,卻十分誅心。天衢子拂袖而去。

    還是走吧,雖然眷戀有如千絲纏心,但再待下去,打起來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