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小說網 > 桑中契 > 9.抽絲剝繭
    第九章:抽絲剝繭

    樊瓊枝哭得久了,外面車馬聲動,那個人終于走了。她聲音嘶啞:“婳婳。”

    頊婳一套掌法只打了一半,這時候隨手披了件外袍走到她身邊,同她一起席地而坐。樊瓊枝攬著她,說:“娘只有你,從始至終,娘只有你。”

    頊婳靠著她的肩,雖然殘忍,但是抱歉,其實你連我也沒有。她打開門出去,樊瓊枝哭得渾渾噩噩,并未察覺。天衢子卻看見了。

    她走到村頭一個小乞兒那里,給了他一塊碎銀,說:“去趟鎮上,找周老爺。說紀寒章垂涎我娘繡技,派人前來家里打砸搶奪。請他前來相助,他日重酬。”說完,揚了揚手里另一塊碎銀,“只要周老爺的人到了,這個也是你的。”

    小乞兒哪里見過這么多銀子,立時說:“勾手指,我現在就去。”

    天衢子神色凝重,一個癡情女子,苦等十六年,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獲得夫家認可。本是浪漫凄婉的一段佳話。可是欲望是最尖利的石頭,劃破表象,露出其下的猙獰丑惡。

    三更時分,村頭一陣犬吠。

    車馬之聲漸近。樊瓊枝忙披衣起來,外面已有人砸門。她剛開了一條縫,幾個人強行推門闖入。

    樊瓊枝花容失色:“你們……”話還沒說完,看見紀老太太緩緩進來,身后正跟著紀寒章。她愣住。

    紀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在桌前坐下,說:“杵在那里干什么?許久在外,連規矩都忘了?”

    這是讓她斟茶呢。樊瓊枝心中掠過陰影,壯著膽子問:“娘,寒章,你們這是要干什么?”

    紀老太太一拍桌子:“你還認我這個娘!”

    紀寒章雖然不悅,但見樊瓊枝身子單薄,此時粗服亂頭,卻更添楚楚可憐之韻。他說:“娘都親自過來了,你就別再多話了。趕緊收拾東西,叫醒女兒回家。大半夜讓長輩勞苦奔忙,成何體統!”

    樊瓊枝愿意相信這番話,可她還看見了那幾個強壯的家丁。

    三更半夜,帶著這些人闖進來,是為了請她回家嗎?她心中一陣一陣發冷,只怕嚇著頊婳。為母的剛強令她顫聲問:“我若不回去呢?”

    紀老太太一拍桌子:“你是我紀家明媒正娶的媳婦,不回紀家,還想去哪里?來人!”她臉上股肉抖動,“將她綁回去!”然后給兒子使了個眼色。

    紀寒章當然明白母親的意思,他來過這小屋,對格局十分清楚,立刻說:“我幫瓊枝收拾衣物。”

    說著話,直接進了樊瓊枝的臥房。

    頊婳當然起床了,外面鬧得這般厲害,她卻只是披了外袍,此時才出來,倚在門邊瞧熱鬧。

    樊瓊枝雖然怯懦,但她并不傻。這些年忍受旁人異樣的目光,獨自撫養癡傻的女兒,她不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閨中女兒了。

    她語聲帶泣:“寒章,其實你們是想找那幾千兩銀子吧?”

    紀寒章身體微僵,畢竟讀書人,放不下顏面,只好牢牢扯住最后一塊遮羞布:“樊瓊枝,你是我妻子!在你眼里,我紀寒章便是如此不堪嗎?我只是為了接你們母女二人回家,讓孩子認祖歸宗!”

    樊瓊枝淚流滿面:“是嗎?十六年,我獨自懷胎、生養,可只有今日,婳婳才應該認祖歸宗。”

    紀寒章不再說話,徑直去到里間,很快便從箱籠里找出了銀票。他跟紀老太太一使眼色,家丁便抓著樊瓊枝準備押她上馬車。

    樊瓊枝被推搡出門的時候,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想起自己女兒說過的那句話——他只是你愛著的一個影子罷了。

    如今天光驟明,花前月下的朦朧悉數散盡,留下一副丑陋不堪的面容。

    樊瓊枝剛被推上馬車,有家丁正要拉扯頊婳——她是個半大女孩,又一向癡傻,諸人并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而此時,外面傳來一聲大喝:“哪里來的賊子膽大包天?光天化日,竟然私闖民宅,打家劫舍?!”

    紀寒章和紀老太太都愣住,就見周圍突然冒出許多人,定睛一看,不得了,還是衙役!紀寒章趕緊道:“諸位大人誤會了!我是仙茶鎮的私塾先生紀寒章,前來接妻女回家!實非歹人!”

    為首的捕快看了一眼被家丁制住的樊瓊枝,怒道:“有這樣接自己妻女的嗎?都給我下來!”

    樊瓊枝轉頭看向頊婳,頊婳安靜地凝視她。她突然明白了,頓時嚷道:“官爺!他們深夜入宅,搶掠錢財,還意圖劫走我和愛女。官爺救命!!”

    極怒之下,她做出了選擇。

    捕快本就是受周老爺授意的,此時當然重視。立刻抽刀在手,刀光一閃,紀寒章心都緊了一下,當下雙腿發軟。

    頊婳已經被家丁押到他面前,此時飛起一腳,狠踹在他肚子上,并趁機掙脫了家丁的鉗制:“官爺,他身上還揣著我娘前兩天賣繡品的銀子。銀票是周老爺給的,周老爺可以作證!”

    她身軀本就沉重,這一腳踹過去,紀寒章差點沒把五臟六腑吐出來。樊瓊枝站在捕快身后,此時拉過女兒,又回頭看了一眼。

    生平第一次,她發現其實這個男人既不偉岸,也不如記憶中清俊。此時他抱著肚子蹲在泥塵中,竟然只是一個萬分狼狽的普通男人罷了。

    衙役將紀家人帶回去,自然有一番過堂審訊。周老爺與樊瓊枝商議,樊瓊枝頗有些六神無主。頊婳說:“他如今在獄中,定是驚慌失措。娘請周老爺想辦法,讓他寫一封休書,換取自由。他會同意的。”

    樊瓊枝原話央求了周老爺,周老爺一直想求她再繡一副“神仙繡品”,當然答應了。

    而紀寒章在獄中,早已是魂飛魄散。一切皆聽長官擺布,哪里還敢討價還價?一封休書,第二天就送到了樊瓊枝手上。

    樊瓊枝展開那紙休書,墨跡未干。

    她  她閉上眼睛,倏忽之間,又站在小屋前。紀寒章握著她的手,輕輕嘆氣:“瓊枝,你懷胎三年未能生產,鎮上人人都在傳這是妖孽怪胎。母親震怒,也是為我的聲譽著想。你且放寬心,等到孩子出生,母親氣順了,我再接你們回來。”

    那時候他的手干凈溫暖,聲音也輕,說話總是帶著一股書卷氣,斯斯文文的。跟別的粗野漢子不一樣。

    樊瓊枝輕輕點頭:“寒章,都是我不好。我一定會好好生下孩子,你不要憂心。”

    往事如織綿被抽絲,畫面漸漸消散。

    眼前是紀家書房,那時候兩人新婚不久,他讀書練字,她紅袖添香。紀寒章手捧書卷,目光卻注視著她的手,許久之后,玫紅指尖一點硯臺,調笑著把墨點在她額上。

    她嬌嗔著伸出粉拳,他握住,二人默然凝睇。未曾親密,卻已勝耳鬢廝磨、寒暑朝夕。

    她指尖撫過休書的落款,那個曾念了千百遍的名字。眼前是新婚之日,她穿著大紅喜服,與他同拜天地。彩綾如火,牽著她向洞房走去。隔著喜帕,她看見那個人的鞋履,那隱隱約約的一點身影,令她心如擂鼓。滿堂喜氣溢入心底,令人窒息。

    樊瓊枝神色溫柔,恍惚中,又見那日一架薔薇正濃。

    墻頭上,那個少年探出一個頭,輕聲說:“瓊枝妹妹,我這兒有新鮮的桂花糕,你快來嘗嘗。”

    她怕驚動父母,小心翼翼地惦腳去接,他突然壞笑著抓住了她的手。

    “等我得了功名,我們就成親。”他在她耳朵輕聲說。

    惹得少女滿面緋紅。

    樊瓊枝緩緩合上休書,像卷起自己人生的一副繡作。當年薔薇仍然艷烈如火,凋敝的只是你我。

    頊婳在她身后走來走去,為了減肥,她一向能站不坐。

    樊瓊枝說:“婳婳,娘心里有些空。”

    頊婳往外一指,門外石榴花開燁燁,天邊烈日煌煌,她說:“只要你還敢往前走,就會遇到更新鮮的事,更優秀的人。不必回頭。”

    冷靜到無情。

    天衢子垂下頭,發現自己與她的距離,遠隔蓬山幾萬重。

    神魔之息細看他的神色,發現并不能從他臉上看出任何情緒。

    外面有氣息接近,是奚云階過來相請。下午陰陽院有指導試煉,在指導試煉場上,導師的兵器威力會被削弱,護身法陣與護心法寶禁用。

    整個九淵,能夠輕松勝任試煉導師的,只有九大掌院。有些嫡傳弟子的試煉——比如奚云階和奚云清這樣的,載霜歸都不敢輕易參加。

    畢竟有付醇風前車之鑒,這要是指導試煉翻車,自己被門下弟子吊打了,可真是身敗名裂,顏面掃地,沒地兒哭去。

    所以這次試煉,四大長老直接推給了天衢子。天衢子閉關十幾年,此時當然也須看一看諸弟子課業進展,當即掐斷了神魔之息的影像傳送,整飭衣飾,步出苦竹林。

    神魔之息也松了一口氣,趴在頊婳頸窩里假裝虛弱,一邊看天衢子親任導師,指教座下弟子功法。試煉場對他影響不大,他卻十分專注。

    灰巖砌就的試煉場,一脈掌院對陣座下弟子,衣袂生輝、進退從容。他手中兵器變換,九脈功法皆了若指掌,揮刀是強橫凌厲,用劍時飄逸靈動,奚云階一直被他氣勢壓制,攻守皆受他掌控。他時而出言校正,時而輕聲贊賞,舉手投足皆是宗師風范。

    神魔之息決定有空幫他問問自家傀首有沒有多納一位側君的意愿。

    然而下午時分,它卻突然一抖——天衢子的氣息越來越近。

    參加完指導試煉之后就應該立即返回融天山去。天衢子很清楚,但偏偏御劍時方向偏移,看著仙茶鎮近在腳下,天衢子無奈。連劍都識破了他的意。

    仙茶鎮上,天衢子很快找到周家。他外貌永遠停留在二十七歲,此時黑發垂腰,一身白衣暗紋流光,身背寶劍與箏,行走之時,劍柄流蘇晃動,輕撫他的肩。無金銀明珠以耀軀,卻在腰間系了一枚陰陽雙魚佩。

    執掌陰陽院幾百年,他集從容與威嚴于一身,姿儀皎然,仿佛凝結了天地靈氣一般的俊逸無雙。

    他舉步入府,周府家丁都沒敢擋他……

    周老爺看不出這是何方神圣,天衢子卻也不打算多話,他的來意很簡單:“聽說周先生前些日子得了一幅洛陽牡丹圖。”他說話時聲音清澈有力,柔中藏冰,自有一種懾人心魄的力量,“在下愿出白銀兩萬,煩請先生割愛。”

    周老爺只覺得思緒停滯,如此神仙人物,令人高山仰止、目眩神迷。他當下取出繡品卷好,放入檀木盒子里。天衢子將銀票交給他,轉而出府。

    其實,這繡品不值白銀兩萬。

    畢竟只是飛針坊的入門針法而已,在市井或許稀有,但仙門之中,不太入流。甚至掛在陰陽院任何一處,都會顯得突兀。

    天衢子也是這么想的。

    神魔之息毛都豎起來了,因著契約牽引,它當然知道天衢子已經無限接近——那個偷窺癖的孤寡老人,他來干什么?!

    難道他腦子突然正常了,想起來要把自家傀首這樣那樣了?!不要啊,我保護不了啊!它那智商不足的腦子轉來轉去,突然悲壯萬分地想——要是我變成個姑娘讓他這樣那樣,能不能救我家傀首于水火啊?!

    它越來越慌,可那個人,只是在鎮上高價買走了一塊繡品。然后他就離開了……

    是的,他真的離開了。神魔之息莫名其妙——那孤寡老男人不遠千里跑來仙茶鎮,就是為了花大價錢買塊繡品?你不是親眼看見我家傀首只賣了三千嗎?!

    它目瞪口呆,九淵仙宗號稱玄門第一宗,陰陽院乃其重中之重。天衢子堂堂一院掌院,沒見過晝開夜合的牡丹刺繡?

    天啊,這玄門第一宗也太沒見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