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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弱水天河

    滿堂食客安靜如雞, 盡皆轉頭看來。

    天衢子臉都綠了, 頊婳叼著的烤小羊腿咕嚕一聲掉地上, 她默默從桌底爬出來。

    小孩子不能沒見識啊!

    小孩子真的不能沒見識啊!!

    天衢子在眾人矚目中結了賬, 頊婳幾乎是擋著臉出了酒館。走出老遠, 仿佛還聽到酒館里眾人的笑聲。

    月已中天, 銀光如雪。

    兩個人一前一后而走,半晌頊婳問:“當年付醇風被木狂陽吊打的時候,有我們今天尷尬嗎?”

    天衢子認真地想了一下,卻還是萬分誠實地道:“比之今日, 還略好一點。”

    ……

    我的天啊。九淵仙宗的尷尬記錄都被刷新了。頊婳有心回頭,但一眼描見天衢子緊窄的腰身,只覺得天雷轟頂。

    真是半點食欲也沒了,她說:“我先回去了, 明天齋心巖還有課。”

    天衢子也沒看她,只清心寡欲地嗯了一聲。有些詞句, 真是不能細嚼, 只怕回憶變成肥沃的土壤, 會滋生人心欲|望。

    頊婳很快離開了, 天衢子連她的背影都不敢注目。

    其實這樣就很好, 得以并肩同行,能夠把盞言歡。浮生漫漫, 復夫何求?

    可為何夜里魂夢不安?

    你怎敢在此時提燈入夢, 怎敢依然步履翩然、身姿婀娜?

    苦竹林, 白玉小徑穿過濃烈翠色。

    天衢子端坐磐石之上, 沒有妄動。他知道自己遭之寐魘,這對于這樣修為的人來說,十分兇險。可美人夜來,披星月之皓彩,挽春華之芳藹。

    千年修為定力敗給一眼凝睇,他的道山重水復、走投無路,又如何攀花折葉,將它驚醒?

    而頊婳站在窗前,明月清輝如水,淡淡包裹她。她體內的月髓亦漾開層層光紋,與之呼應。天衢子一定不知道月髓與她的身體是何等契合。

    頊婳伸出手,捻弄月華。于是整輪皓月柔順如水,任她褻玩。

    天空驟然烏云遮月,似天道異變。烏云聚集之處浸出隱隱暗紅,不像掩月,倒像是掩住了暗沉鮮血。

    頊婳收回手,望月微笑,不滿嗎?

    不滿又如何呢?

    苦竹林,載霜歸匆匆而至,邊走還邊披著衣服。天衡子也已經被驚起,載霜歸推門進來,說:“十萬大山法陣異動!”

    天衢子哪用他說,這樣的大事,他不會全無感應。他說:“通知其他人,簾逢頂集合。”

    話落,人已是不見。

    十萬大山,簾逢頂。萬□□回塔。

    這里的雪下了一年又一年,群峰盡白頭。

    天衢子一臉審視地靠近法陣,陣中只見大浪濤濤。水色渾濁地拍打法陣,仿佛憤怒咆哮。萬□□回塔前,一面落地銅鏡煞是顯眼。

    天衢子上前,伸手拭盡鏡上浮雪。鏡中光影徐徐轉動,模糊扭曲,法咒飛揚,看久了令人頭暈。

    他靜立塔下,半晌,其他八脈掌院陸續趕來。木狂陽一向急性子,立刻問:“發生什么事?”

    陣宗典春衣與器宗九盞燈迅速查看了一遍法陣,也是一臉狐疑。又過了片刻,連魔族贏墀也來了。

    他看了一眼九脈掌院,原本水火不容的宿敵,居然沒有立刻相殺。他也派人上前檢查了法陣,同樣一頭霧水。

    這里是弱水天河的河口,若是此地動蕩,則天河之水便當涌入人間。弱水萬物皆沉、鵝毛不浮,若當真出世,則三界皆化混沌,哪里還有什么玄門魔族。

    “看來,九淵陣修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魔將鬼夜來語帶譏諷,“若實在不濟,倒是可以入天魔圣域游學一二。”

    典春衣拂袖道:“哈哈,魔族的陣修不是十八年前已經陣亡了嗎?怎么,當年魔尊在畫城之下,慷慨贈送了一條靈脈,如今也想在十萬大山再贈一條?”

    ……

    鬼夜來回頭瞟了一眼贏墀的臉色,畫城一戰,簡直是魔尊之恥。

    然而贏墀的神色卻頗為淡然,他紫眸凝視法陣里的滔滔天水,說:“畫城傀首,確乃當世頂尖陣修。吾雖敗,亦服。”他的聲音仿佛也浸透了風雪,寒冷卻柔軟,然而話鋒一轉,便恢復了清傲:“不過與她交手,汝尚不配。本尊手下陣修,指導一個你已然足夠。”

    典春衣有點意外,贏墀對魔傀傀首,似乎十分推崇。以至于連兵敗畫城的懊惱都要退后。

    然天衢子卻是知道原委的,他注視銅鏡,反手撥箏,箏弦鏗然一響,正在檢查法陣的魔族陣修瞬間如雷電加身,整個人被彈出丈余,半天爬不起來。

    幾人皆是一怔,他明明背對諸人,然音波貼著法陣而過,河口大陣紋絲未動。

    這個人的實力真是可怕。

    贏墀目光陰沉,幾脈掌院中,天衢子素來最為沉穩。如今突然對他麾下一個陣修動手,不免讓人意外。天衢子一擊之后,卻未回頭。

    贏墀也不想在這里與玄門交手——九淵九脈掌院都在,九個家伙沒一個省油的燈。

    五百年前,玄門與魔族正是在此一場大戰。九淵仙宗損失慘重,連宗主水空銹都肉身被毀,困在這弱水河口之中。可魔族也沒好到哪去,他的父母皆陣亡于此,魔族十二族戰士犧牲了大半。

    簾逢頂的弱水河口,更像是一座墳墓,每一粒塵沙都是墓碑。

    他揮揮手,示意魔眾離開。鬼夜來充滿戾氣的眸子針一樣扎了一眼天衢子,右臉一條刀疤更添兇狠之氣。他冷哼一聲。木狂陽挽了挽袖子,說:“手下敗將,不服就干,瞪什么瞪!來來,陪你玩耍玩耍。”

    她不抽刀時,看上去像個女流氓。但是刀宗掌院木狂陽,只要有刀在手,便是不敗戰神!無盡刀氣鋒利如有實質,霸道狠戾地割裂狂風飛雪。

    鬼夜來也是個刀修。他腰間刀已被激起戰意,他卻不能一戰。

    ——五百年前,仙魔大戰,他還不是魔將,一心想要殺敵建功。然后他就遇上了木狂陽。

    一個照面,木狂陽在他臉頰留下刀傷一道,幾乎貫穿他鼻翼。這些年,他的修為已經提升了太多,但始終沒有抹去面上刀疤。

    從前他一心想要升任魔將,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呼風喚雨,權傾圣域。可從那時候起,他想探尋刀之道。

    平生夙愿,便是戰勝木狂陽,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一品芬芳。

    當然,后一句不堪為外人道。

    他不知道現在自己比及木狂陽修為如何,但是有一點倒是可以想象——木狂陽蹂|躪他的法子,肯定比他雪恥的方法多得多。

    他按住腰間寶刀,一向強悍暴戾的刀修魔將竟然選擇了沉默——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可以采擷這個女人,那可真是……

    是不是這樣想的時候太多了,所以這么多年,竟然只有這個女人能勾起他的欲|望?

    他面色鐵青地跟隨贏墀一并離開。

    然而贏墀顯然并不能走得灰溜溜,他經過妙音宗掌院拜星身邊的時候,噗地一聲,一個李子核吐在拜星臉上。

    拜星哪料到堂堂魔尊竟無聊無恥到這種地步?當下一聲尖叫,而贏墀的遁行之術卻在劍宗掌院秋結意拔劍的剎那施展完畢,一行人消失無蹤。

    妙音宗掌院拜星與劍宗掌院秋結意交好,二人一向焦不離孟,相伴而行。

    拜星風雅,秋結意灑脫,琴聲劍意兩相和,便是趣味相投。只是拜星性喜浮華,一身珠玉翡翠,隨便一顆便是價值連城。

    而秋結意隨性,常常貂裘換美酒,一身上下,只要把他和他的劍扒出來,便一文不值。

    這二人居然意氣相投,也算是造化弄人。

    此時,拜星扯出絲帕,直將臉頰都擦紅了。九脈掌院都等著他探查陣中宗主神識呢。此時異動來得莫名其妙,幾位掌院顯然并不放心。若是宗主蘇醒就最好了,但是行至這里,水空銹也沒有任何意識傳遞。

 &     只是萬□□回塔外的萬法神鏡還在為他傳送靈力。他應該還在才對。然此時,幾人不由一齊咒罵贏墀——拜星這怕不擦上半個時辰啊?贏墀真是缺德帶冒煙!

    拜星果然擦臉許久,隨后又自懷中抽出另一條絲帕擦手。這公子講究得很,但凡常用的東西,每日都要親自擦上個無數遍。

    身上絲帕用過一次,即刻丟棄,是再不會用第二次的。

    他的琴與蕭,任何人都碰不得。

    若是邀他喝個酒,更不得了——木狂陽都喝完回去睡了,他還在擦杯子。

    除了秋結意,沒人受得了他。去蜃起樓臺議個事他要先擦半個時辰椅子,妙音宗四大長老都拋棄他了,反正平時各過各的,嚴禁來往問候,免得互相討嫌。

    當然了,身為一脈掌院,本領也配得起他的惡習。拜星擦完了手,他一曲琴音幾乎將這隔絕弱水天河的法陣掃了個徹底,這時方才道:“宗主神識安好。”

    說完抱琴而立,與秋結意幾乎是遠離人群。

    天衢子問:“仍不知何時蘇醒嗎?”

    拜星這時候仍十分惡心,清潔的法訣用了幾十個,仍以絲絹擦臉,道:“并未發現蘇醒的跡象。”

    那有什么辦法,只能返回融天山了。

    第二日,太陽居然比往日毒辣得多,陽光絲絲如針,直刺入人的皮膚毛孔之中。似要連人心也照個纖毫畢現不可。

    頊婳以手半遮著額頭,行走在青藤小徑上,只覺雙頰生煙。她快步而行,然不期然一抬頭,只見小道盡頭,交纏糾結的常青藤下,站著白衣翩然的天衢子。

    一大早這么曬,他在這里干嘛?

    頊婳一路小跑,天衢子目光追隨,她如從天闕而來,漸漸靠近,漸漸鮮明。陽光確實是太過刺眼,卻終不及一個她明艷。

    頊婳行至他跟前,不解道:“奚掌院在這里等人?”

    天衢子不置可否,其實他自十萬大山返回苦竹林,這里并不順路。可他知道齋心巖有課,她是一定會從這里經過的。“紀先生”真是個守時的人,踩著點過去,不早不晚。

    他拿出一瓶靈飲遞過去,說:“晨間散步,經過此處。真巧。”是很巧,從十萬大山回來到現在,等了有半個時辰了吧?也不怕曬化了。神魔之息蹲在頊婳肩頭,不屑地撇了撇嘴。可惜它的光芒,在煊爛旭日之下,顯得存在感極為微弱。

    頊婳接過靈飲,那冰鎮過的靈氣甘甜如水,草綠色的瓶身真是天生就合該讓女孩子捧在手心里。她啜飲一口:“奚掌院有心了。”

    天衢子連微笑都十分矜持。縱然烈陽如火,但能看上這么一眼,有一句淺淺問候,他的心便因喜悅而悸動。

    頊婳卻又道:“說起來,上次答應掌院,為燕塵音挽尊一事,掌院作如考慮?”

    天衢子微怔,身為陰陽院掌院,他當然不希望自己未來的得力臂膀陷入這樣的麻煩之中。他說:“傀首怎么想?”

    頊婳說:“近幾日我功體恢復大半,如果掌院相助,讓我能約戰典春衣,就再好不過了。”

    約戰典春衣。天衢子眉峰都皺出一個川字。頊婳問:“可是不便?”

    天衢子沉吟半晌,說:“典春衣對傀首修為,一直十分好奇。此事若由傀首提出,他可能不會拒絕。若傀首與他對戰,塵音確實也能自困局脫身。但是……典春衣身為陣宗掌院,他的勝負后果,只怕影響遠勝塵音之敗。抱薪救火,并不可取。”

    實際上,他并不認為現在的頊婳可以戰勝典春衣。

    典春衣,若說是當今陣修第一人,只怕也無人會有意見。

    而她功體只是恢復大半,而且本命法寶損毀。二人并戰,勝算比他預估只怕還要降低幾分。而若她還有隱藏實力,此戰就更不能應允。退一萬步,他寧愿燕塵音失敗,典春衣卻無論如何不能敗。

    燕塵音只是陰陽院長老弟子,他的勝敗雖然可惜,但畢竟只關一人榮辱。可典春衣若是敗了,只怕整個九淵陣宗從此都要淪為次等了。

    頊婳似是明白他的顧慮,他身為陰陽院掌院,站在九淵的立場思考理所當然。她說:“試煉場,只過百招,不分勝負。”

    百招……不分勝負。真是自信。

    天衢子問:“為何是典春衣?”頊婳微怔,因為她是陣修啊。天衢子緊接著道:“吾若代他,效果等同。”

    頊婳揚了揚眉毛:“恕我冒味,奚掌院法陣修為,比之典春衣,如何?”

    天衢子沉吟半晌,說:“法陣一道,吾只是粗通,定然遠遜于他。”

    頊婳便有些失望,隨口道:“還請奚掌院幫我向典春衣掌院轉達心意,或許他愿意也不一定。”若是陣修之戰,當然還是同最頂尖最優秀的那個人交手最為痛快了。

    這一絲失望顯然刺激了奚掌院,他唇角垂下來,整個人都顯得冷硬了許多:“今天下午來苦竹林找我。法陣試煉場。你若勝我,替你約戰典春衣。”

    他說完,轉身而去。這次走得十分果決,絲毫沒有拖延留戀。

    頊婳啜了一口靈飲,嘖,怎么還生氣了!

    苦竹林。奚掌院把多年未翻的法陣典籍都搬了出來。載霜歸過來,將陣宗、器宗、妙音宗對十萬大山弱水河口法陣的勘測記錄拿給他。一見他竟然在刻苦攻書,真是十分意外。

    奚掌院抬起頭,看見典春衣的字跡,不由冷冷地剜了一眼。載霜歸頓時十分不安。

    “擱下吧。”奚掌院不肯伸手來接。載霜歸自然也不跟他計較,隨手把羊皮卷放在桌上。載霜歸一眼看見他手上竟是法陣通典。

    這些書,他不是早已爛熟于心?為何又重新攻讀?

    載霜歸心中怪異,有一種得意門生叛出師門,重投陣宗懷抱的錯覺。

    天衢子容色冷肅,道:“師尊若無旁事,就請離開吧。”

    載霜歸應了一聲,感覺更不對了。然而出來之后,他接到拜帖,突然靈光一閃,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接收到了得意愛徒異常的點——江河氣宗掌門賀芝蘭的拜帖。

    載霜歸想了想,也沒通知天衢子,命人將賀芝蘭請入他的居處待茶。

    來吧,看看是什么天女下凡,入了自己愛徒法眼。

    下午,齋心巖下了學。頊婳收起靈飲,準備去往苦竹林。剛行至門口,卻見到了另一個人——向家堡堡主向銷戈。如果一定要說九淵仙宗有什么功法不敢稱玄門第一的話,那么可能便是器宗了。

    向銷戈耗時千年,鑄就一把圣劍,鎮住了弱水河口。也成就了他器圣之名。

    劍成之日,天怒地沉,如同神靈渡劫。向銷戈難抑激動,直如范進中舉般,狂喜瘋巔數十年。如今雖然早已病愈,性情卻已大變。

    容顏業已大變。

    頊婳沒有上前,看著他在幾位長老陪同之下走進苦竹林。她沒跟進去,竟是避開了與向銷戈的這一場會面。

    苦竹林內,天衢子、典春衣、向銷戈、九盞燈、拜星,五位玄門頂尖人物,共同查看弱水河口的法陣記錄。向銷戈越看越凝重。天衢子問:“向大師,如何?”

    這記錄已經不能再詳盡,向銷戈幾度查看,最后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這陣中,沒有圣劍的力量。”什么意思?幾人眉頭緊皺,向銷戈接著道:“圣劍失蹤了。”

    鎮守弱水河口的天河圣劍,怎么可能突然失蹤?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誰又可能將它取走?就算將它取走,為何弱水天河還未突破法陣,而大家這么多年來,竟不覺有異?

    失了圣劍的弱水河口,簡直脆弱得像個雞蛋,想想都覺得可怕。

    傍晚時分,九淵九脈掌院都發出秘令——搜尋圣劍!

    可是圣劍這樣的神物,連幾時失落都不知,又往何處去尋?

    飛鏡湖邊,頊婳盤腿而坐,看一輪紅日沉入三十里平湖。似乎極為不甘,夕照掙扎徘徊,依然余熱不減。

    這恐怕是……最后的威榮了。頊婳欣賞著四野云垂,暮光漸薄。

    人間美景,真是令人百看不厭。她折一根草莖含在嘴里,縱然清苦,亦歡喜。樹上有小鳥扇著尚不能飛翔的小翅膀,自巢中墜落。她伸手接住,指腹輕輕撫摸尚且稚嫩丑陋的生命。然后一翻身,把它送回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