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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十分感動

    頊婳走向另一根石柱,天衢子沉默跟隨, 她轉身道:“奚掌院既然是前來掠陣, 還是跟著自己門人弟子比較好吧?”

    很明顯的拒絕同行, 天衢子停下腳步。頊婳到底欠他許多, 方才知微子的事,她倒不是很放在心上。雖然可惜,但對于天衢子的實力, 也是不得不服。

    只是這個人言語中的親近說教,令她不適。她略微猶豫,卻還是說:“不知道奚掌院方才為何出言管束,你我雖有一夜情份, 但我曾說過,其實我對人間情愛或貞|操,并無概念。一夜溫存, 各取歡愉,在我看來不是壞事。然, 卻也并不打算同誰交心相守。”

    天衢子雙唇緊抿, 頊婳肩上,神魔之息想嘆氣。

    頊婳沒有離開, 無論如何, 天衢子待她有恩,她并不能把別人的恩義看作理所當然。是以雖然是申明界線, 卻也還算是心平氣和。

    天衢子垂下視線:“是我妄言, 傀首見諒。”她對他, 一直以來感激居多,欣賞或有,情意卻幾近于無。他知道。

    原以為一夕歡好已是難得,不應再有所求。但一旦親近了,便忍不住生出些荒誕想法。世人有眷戀明月的,然幾時有人能擁有明月?

    他還是打擾了她。他說:“對不住。”

    頊婳嘆氣,說:“奚掌院何必如此,本座只是希望……”

    天衢子不待她說下去,道:“這樣的事,以后不會再有。天衢子告辭。”

    未容頊婳反應過來,他已經匆匆退走。頊婳看著他的背影,說不清是何滋味。她肩頭,一直裝啞巴的神魔之息突然說:“傀首為什么不喜歡他?”

    “喜歡?”頊婳獨自向下一根石柱行去,竟然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神魔之息小心翼翼地說:“奚掌院相貌如何?”

    頊婳說:“極品。”

    神魔之息點點頭,問:“修為如何?”

    頊婳一向誠實:“上上等。”

    神魔之息以光化腳,摳了摳自己并不存在的鼻孔:“那傀首和他滾床單,不開心嗎?”

    憶及上次荒唐一夜,頊婳臉色微紅:“也……開心啊。”

    神魔之息問:“那傀首為什么不喜歡他呢?”

    頊婳愣住,思考一陣,眉目慢慢舒展開來:“神魔之息。”神魔之息忙立正站直,它化為光球,再化出腳,也就是上面一個圓球下面一個“兒”字的形狀。頊婳拉了拉它的腳:“大抵因為我也足夠強大,不需要眷戀別人的好。”

    神魔之息說:“可是世間法則不是這樣的,世間男子會對柔弱的女子心生保護之欲。女子也會對比自己強大的男子產生傾慕愛戀之意。這是人類本能。”

    頊婳說:“哈。”

    神魔之息問:“您對奚掌院,真的一點愛慕之意也無?”

    頊婳于是很仔細地想了想,說:“神魔之息,我不是人類。”她淡笑,“天外隕鐵,沒有心肝的。”

    神魔之息一愣,爭辯道:“不,您是畫城傀首,有血有肉,有心跳脈博。只要您不說,沒有人知道您的秘密。”

    頊婳哧笑:“我雖不知人間愛慕,但幸好我尚知掩耳盜鈴。”她扯了扯神魔之息的另一只腳,“傻孩子。”

    神魔之息慢慢依偎在她頸窩里,說:“其實,傀首只是不敢相信奚掌院罷了。”

    頊婳聽若未聞。不敢?

    也許吧。

    頊婳緩步行走,然暗處已經跟了不少人。她這樣品相的純血魔傀,說是價值連城毫不夸張。鬼霧石林最貴重的珍寶,豈有送上門而不取的道理?

    數個不同陣營的魔傀獵手都已經開始盯梢。原本天衢子的修為令人顧及,他的離開,無疑令諸人覺得省事不少。

    暗處,幾股勢力各自提防,想選一處好地方搶得先機。

    頊婳閑庭信步,卻幾乎引動了整個鬼霧石林的魔傀獵手。

    她不著痕跡地將眾人領到了石林深處,霧氣四散,這里地勢略微凹陷,周圍平坦,不好斂藏身形。果然她方一進去,其余人立刻緊隨而入。

    好家伙,黑壓壓的一片,不下兩百余人。

    頊婳四下查看一番,問:“鬼霧石林的魔傀獵手,只有諸位嗎?”

    這話問得奇怪,但諸人也知道她定非一般魔傀——普通魔傀哪有敢往這里鉆的?但沒有人關心她是誰,值錢就好了,問那么多干什么?

    魔傀獵手互看一眼,終于有人說:“這是我們先發現的。”

    另有一人道:“有證據嗎?”

    先前出聲的人立刻沉聲道:“茶老五,這是什么意思?”

    不待頊婳出手,他們已經自行爭執起來。頊婳微笑:“其實諸位倒是不必苦惱,魔傀對你們而言十分珍貴稀少,但我這里卻有許多。”

    周圍爭執之聲頓時一靜——什么意思?

    頊婳一揮手,躲在暗處的魔傀戰士頓時一擁而上。桂花的甜香沁人心脾,魔傀獵手們驚呆——好、好多魔傀……

    以魔傀市價計算,這里簡直就是一個寶庫!但是被寶物包圍的感覺,卻十分微妙。有人察覺不對,說:“畫城!是畫城衛隊!”

    頊婳淺笑:“答對了。”她轉頭向念君一示意,聲音輕輕柔柔,出口卻是:“斬盡殺絕,一個不留。”

    魔傀戰士沖上前去,頓時與所謂的魔傀獵手戰成一團。頊婳布下一個小法陣,隨便抓了一個人丟進去,問:“鬼霧石林沒有賣出去的魔傀,關押在哪里?”

    法陣中這位威武不能屈,怒道:“呸,就算是殺了你爺爺,也休想從你爺爺嘴里得到半個字!”

    頊婳沒有回答,只是目光奇異地望著他。她明明美艷無雙,目光也不算陰狠,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立刻打了個冷顫——那眸子里,似乎失去了人類的情感。不像活物。

    頊婳淡淡道:“我不需要半個字。我想得到鬼霧石林里,現有魔傀的下落。”話落,她倒轉陣基,好好的一個土陣,瞬間變成了一座磚窯。

    大火一點,里面的人頓時變成了被炙烤的土磚!

    這人哪料情況陡然至此,先前還勉力以自身修為相抵,然片刻之間,立刻鬼哭狼嚎。頊婳皺了皺眉:“嘖,聲音真難聽。”

    她再將陣基佐以周圍之木,火熱更旺。交戰打斗的眾人被慘嚎聲吸引,但身在陣外,他們看不見窯,也看不見火。

    只見到一個人在一方土石上打滾掙扎,卻無論如何無法挪出這方寸之地。他身體發熱,慢慢開始冒煙。隨后衣衫翻卷變形,皮膚漸漸金黃。

    諸人便是這樣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在自己面前烤得金黃,肉味彌散開來,令人作嘔。

    陣中人慢慢停止了掙扎,看不見的火卻并未停止。他慢慢變黑、體形萎縮,最后化作一截焦碳。

    被魔傀圍攻的人顫聲道:“你……你這個魔鬼……”

    “我?”頊婳淺笑,“不,我是魔傀。”

    她又抓了一個人,丟進法陣里。這人剛一進去,立刻魂飛膽散,屎尿齊流。頊婳皺眉,又問了一句:“鬼霧石林的魔傀在哪里,為什么不愿說呢。”

    那人想要爬到她身前,可是沒有用。入陣方知,這土窯根本沒有出口。他慘叫道:“饒了我,饒了我!”

    頊婳不說話,他終于喊:“石林的魔傀都關押在西南邊第十三根石柱下的密室里!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外面有人冷哼:“沒用的東西。”

    頊婳把他拎出來,他衣裳已焦,皮肉皆被燙出水泡。這時候張大嘴巴,像是缺水的魚,用盡全力呼吸。

    “我喜歡膽小的人。”頊婳柔聲道:“那么等一會兒,你帶我去找,好嗎?”

    她的請求那么誠懇,好像方才把一個活生生的修士燒成焦碳的不是她。面前人渾身發抖,毫不猶豫地連連點頭:“遵、遵命。”

    頊婳拍拍他的頭,表揚道:“乖。”

    魔傀獵手早已看出形勢,今天出手的人不簡單。他們當然不會手下留情,魔傀再貴重,總不及自己性命重要。

    頊婳將面前燒得魂不守舍的人放在自己身邊,專心為魔傀戰士掠陣。畫城戰力真是太弱了,能不損傷,就最好不要損傷了。

    而此時,畫城。

    贏墀一身黑衣,站在一片桑林里。太史長令擦了一把汗:“魔尊親臨,畫城真是蓬蓽生輝。”

    贏墀根本沒有搭理他,只是看著這偌大桑園發呆。他身后,侍衛長咸檸問:“傀首不在城中?”

    太史長令躬身答:“不在,今日說是出門解救魔傀,尚未歸來。”

    咸檸問:“不知地點?”

    太史長令答:“她對我十分防備,不會告知地點。”

    贏墀終于問了一句:“真的是她?”

    太史長令說:“回魔尊,確系頊婳無疑。只是她明明戰死,如何又復活,且依然是純血魔傀體質,真是令人不解。”

    贏墀不理會他的疑惑,卻說了一句:“回來就好。”

    太史長令一怔,忙說:“魔尊,如今有她在側,老朽就算是想要為魔族效力,只怕也是難上加難了。何況九淵仙宗陰陽院在此時向她發來銀蟾玉花宴的請柬。玄門盛宴,魔傀若是列席其間,豈不令魔族蒙羞嗎?”

    贏墀微笑,他今日便裝而來,身上黑衣輕薄柔軟,看上去不似威儀肅殺的魔尊,更像仗劍江湖的冷酷劍客。他說:“如果她的骨頭,也像你這么軟就好了。”

    太史長令一怔,贏墀揮手,咸檸立刻道:“你的事魔尊心中有數,退下吧。”

    太史長令還想再說什么,但見贏墀望向五十畝桑園,若有所思的模樣,便不敢打擾,徑自退了出去。

    贏墀摘了一片桑葉,碧色在他指間流轉。他說:“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里。”

    咸檸顯然無心聽魔尊回顧往事,他說:“她對您無意。而您卻已經為您的情義,付出了巨大代價。畫城靈脈,是您終身之恥。”

    贏墀眼神如針,扎在他身上:“咸檸,本尊覺得,眼下這種情況,一個啞巴也遠勝一個會說話的你。”

    咸檸便真的不說話了。

    贏墀漫步在桑林之中,似乎還在尋找那一片障目之葉。可是找不到的。她不在這無邊翡色之間。

    他說:“銀蟾玉花宴,如果她真要參加的話,那你就代表本尊,贈她一份厚禮吧。”

    咸檸這才躬身道:“遵命。”

    鬼霧石林。奚云階決定從一個販賣魂器的鋪子下手。

    魂器乃是以人之精魂為引而制造的法寶,與一般靈物效果大致等同。但是靈物成長緩慢,耗時久長。相比之下,當然是魂魄更易得。

    這自然是玄門大忌,他拿這里開刀,尚合心意。天衢子沒有現身,只暗暗觀察諸弟子修為進展。鬼霧石林大多是些污合之眾,內門弟子平均實力不弱,已經足以應付。

    天衢子隱匿身形,站在石柱下。感覺到不遠處傳來強烈的術法波動,他知道定是魔傀戰士找到了魔傀獵手。多年以來,玄門其實從未明令禁止過販售魔傀,只是大家自恃正派身份,不翻到明面上來講而已。

    然此時,終于有人過問了。

    天衢子強迫自己不去關注,既然答應抽身、不再打擾,就應該退得干干凈凈。從此不思不念,清靜自在。

    他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心無掛礙的日子,并且持續了千年。他覺得這應該不難。但心里卻有個聲音悄悄道——只看一眼,只不過看一眼……

    可多看這一眼又能如何?他不知道,心像是著了魔。他重又聯絡神魔之息,神魔之息翻了個白眼。

    它傳來畫面,天衢子微怔,頊婳逼供的手段,可謂狠辣。但更令人心驚的,是她的眼神,她沒有身為一個人類觀看同類受難的任何情緒。

    她的目光淡然無波,像看一塊巖石粉碎、幾片樹葉飄落。

    有頊婳掠陣,這些魔傀獵手是必敗的。

    諸人打斗其間,至于時間的拖延,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部下從實戰中多收獲一些技巧經驗罷了。頊婳覺得差不多了,立刻重新布陣。先前火窯瞬間擴大。

    她淡淡道:“把人丟進去,我們走。”

    念君應了一聲,命令魔傀戰士把所有魔傀獵手全部扔進火窯里,法陣如煉獄。哀鴻四起。

    頊婳帶著魔傀離開,突然問:“念?聽見他們的聲音,你什么感覺?”

    念君目之余光掃過那磚窯一般的法陣,看不見的烈火正在吞噬彎曲變形的指爪。他說:“快意,也恐懼。”

    頊婳輕聲說:“是嗎?可我沒有感覺。”念君微怔,頊婳接著道,“就算魔傀受難,我雖然知情,卻并不能仇恨或者憤怒。我觀他人苦痛,不覺興奮,也無法感同身受。”

    她目露不解:“念,為什么會這樣?”

    念君與她并肩而行,輕聲問:“貪戰死的時候,傀首也是如此嗎?”

    頊婳仔細回想,說:“當時,想過救他。”那畢竟是從小便選在她身邊的四君之首。而且貪和她一向親近。念說:“這就夠了。”

    頊婳把玩著手中折扇,說:“有你此言,吾心稍安。”

    念說:“無論傀首如何,我等都將永遠追隨。傀首不必多想。”

    頊婳拍拍他的肩:“你嘴可真甜。”

    念微笑:“屬下一顆心更甜。”

    他眉目帶笑,低低說話的樣子,簡直甜得膩人,頊婳以扇掩唇,回以眉眼彎彎。天衢子掐斷了神魔之息的傳影。

    還是不看了吧。

    鬼霧石林關押魔傀的地方,雖然隱秘卻并不難找。因著大部分魔傀獵手外出,這里防衛相對較弱。頊婳仍然旁觀魔傀戰士動手。只在危及下屬生命時方出手相助。

    念君帶人砍開黑色的囚籠,里面的魔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畫城的衛隊。

    十八年來,魔傀被各種販賣,畫城從來沒有干預過。有人大聲喊:“傀首!是傀首歸來了嗎?!”

    之前便有傳言,稱傀首已經復活,這是真的?

    念君朗聲道:“傀首親臨,解救族人!諸位不要驚慌,請隨我等返回畫城。另有知道其他被困族人下落的,盡快向我提供線索!”

    這次鬼霧石林之行,一共解救魔傀十一人,八男三女。因著魔傀珍貴,十一人都并未受傷。此時一并參拜,頊婳揮手:“返回畫城。”

    臨出鬼霧石林時,不期然又遇見陰陽院的人。頊婳下意識一轉頭,然而人群中并不見天衢子。

    只有奚云階和奚云清向她行禮。頊婳有心想問上一句,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一直等到魔傀離開,奚云清終于小聲說:“大師兄,咱們師尊怎么還不出來?不會是在石柱后面小解吧?”

    奚云階屈指在她頭上一敲:“你再說!”還在石柱后面小解,你當師尊是狗呢!

    天衢子確實是在石柱后面,一直等到那個人的身影消失不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躲避,就像曾經一直不知,原來強迫自己不再關注一個人是這么困難的事情。

    其實,也難怪她厭棄。如念君一般的唇舌,恐怕是他這一輩子學不來的東西。

    及至返回九淵仙宗,天衢子將一個精致的檀木小盒交給奚云清,說:“送至木掌院手上,若她問及,就說代傀首轉達之禮。”

    這樣的東西,他總不可能自己親手交給木狂陽。

    奚云清雖然對這位師叔也十分敬畏(恐懼),但師尊的吩咐還是要照辦的。她只好一路去往刀宗。

    木狂陽這兩天都不太開心,頊婳走了,她少了一個姐妹,又少了一個酒友,還少了一個美人!能高興嗎?

    奚云清把檀木盒呈上,木狂陽打開一看,問:“好師侄,真是頊婳送來的?”

    奚云清低眉順眼,道:“回師叔,師尊親口所說,想必不會有錯。”

    木狂陽也看見了丹藥上的印記,正是君遷子親手煉制。她問:“什么丹藥啊?”

    奚云清皺眉,這個師尊沒說,不過既然是傀首所贈,當然不可能是別的。她說:“師尊未曾明言,但大約,益氣培元的吧。”

    木狂陽想著也是,于是等到師侄告退(逃走)之后,她百年難得的孝順了一回——把丹藥獻給了自家師尊。

    付大長老接到這丸丹藥,也是一眼看見其上君遷子的印記。如今這醫宗掌院也懶了,且聲望也日漸高漲。玄門想要求他一丸丹藥,真真難于上青天。刀宗與他畢竟是同門,相對要容易一些。但其親制的丹藥還是十分珍貴的。付大長老問:“此丹何效?”

    木狂陽說:“益氣培元。正合師尊服用。”

    幾百年的罪沒白受,弟子總還能有點孝心。付大長老仔細端詳,見丹色與氣皆是上乘珍品,心下端的十分感動。

    十分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