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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何幸護花

    向家堡, 向銷戈難得什么也沒干, 默默地坐在劍廬前。劍廬中沒有劍,三界為了求得器圣親鑄的一把兵器爭得死去活來時, 他卻在這里發呆。

    外面響起腳步聲, 向銷戈都沒回頭——三界對向家堡都十分敬重, 唯一不請自來的只有一個人。甚至還不能說是人。

    果然,甜香隱隱, 越來越近。

    向銷戈說:“聽說你成神了?謀劃幾千年,終于得償所愿,得意嗎?”

    頊婳走到桌前,在他對面坐下, 說:“其實挺無聊的。”

    向銷戈哼了一聲:“你是前來向家堡炫耀的嗎?”

    頊婳提起茶壺,想倒點水, 最后發現壺中居然是空的。她說:“炫耀倒是不至于,畢竟以吾能為, 配得上神這個稱呼。你這壺里怎么沒水?下人偷懶至此嗎?”

    向銷戈幾乎都習慣了她的狂妄, 壓根不理她。頊婳說:“別這樣嘛, 畫城度日如年, 我來找你聊聊天。父親, 你說活物存在于這個世間, 到底有什么意義?”

    向銷戈根本就不想聽她談人生,他說:“我很忙, 你若是無事, 馬上離開。”

    頊婳不肯走, 說:“別啊,你忙就忙吧,我在旁邊看著。”

    向銷戈沉聲道:“怎么,畫城魔傀不需要再提升戰力了嗎?”

    頊婳說:“需要啊,但我不想教。”

    她意興闌珊,向銷戈看出來了。看出來了也不理會,這家伙心思莫測,他說:“你別再異想天弄,整出什么奇怪的理想了。沒了天衢子,你若再把天捅破,可沒人替你收拾。”

    頊婳說:“是啊,我也這么想。畢竟水空銹看起來不是個很和氣的人。現在九淵仙宗都沒人跟我來往了。上次看見向盲,他連招呼都不跟我打,就匆匆地走了。”

    說話間還十分憤憤不平,向銷戈是真不愿她去找向盲的麻煩,說:“水空銹下了明令,要所有弟子與魔傀畫清界線。”

    頊婳也很懊惱:“我知道,這個人還真是,不講道理。立場歸立場,私交歸私交嘛。我跟九淵的人喝個酒怎么了?該打還不是照樣打?”

    向銷戈冷笑了一聲:“他可能是怕九淵仙宗還有天衢子這樣的糊涂蛋。”

    頊婳說:“他也不糊涂啊,反正弱水是肯定需要活物去鎮守的。而我肯定不會去,他去守,是有功于三界的壯舉。不亞于當初你們鑄劍鎮守天河。為什么小輩犧牲自己人,你們反而這么鄙視呢!”

    向銷戈翻了個白眼:“因為我們好歹沒有色令智昏!”

    頊婳往后一仰,將頭靠在椅背上,突然說了句:“唉,跟你聊天不好玩。我好歹是一尊神唉,紆尊降貴過來找你聊天,你就這么敷衍我!”

    向銷戈說:“不滿意你可以走。再說,你跟誰聊天好玩?”

    頊婳不說話了。過了一陣,向銷戈終于說:“弱水天河,是不是只有他和你其中之一前去鎮守這一個方法?”

    頊婳懶懶地說:“也不是。”她突然來了精神,說:“要是把父親和水空銹一起煉化了,估計也能守……”

    向銷戈臉黑得像鍋底:“你覺得這跟天衢子一人鎮守有何區別?”

    頊婳說:“有啊,你們兩個捆一塊也比不上一個他好玩。”

    向銷戈終于明白她的百無聊賴是從何而來了。他說:“當初,你能逃出弱水,如今,就不能幫幫他嗎?”

    頊婳說:“廢話,我逃出來是因為水空銹進去了。現在他要是出來,我不還得進去嗎?雖然我想他出來,那我也不想自己進去啊!”

    說得有理,向銷戈又不說話了。過了許久,他也沒有開爐,卻突然說了一聲:“想必……他也不希望有人前去替換,特別是你。”頊婳愣住,向銷戈拿過茶壺,他傾壺一倒,壺中便流出清澈的水來,“他這個孩子,一輩子都在苦修,尊敬長輩、愛護同門,若說私心,說來說去,也不過就是一個你而已。現在,既然他都這么選擇了,你就不要再到處作妖,好好地活下去。”

    頊婳說:“本座向來務實,為人謙和有禮,幾時作過妖?”

    謙和有禮?我謝謝你啊!向銷戈揮揮手,指指她面前的水:“趕緊喝,喝完快走。”真是一眼也不想多看。

    頊婳拿著杯子慢慢舔著水,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想走。過了半天,她問:“我說,父親你不是器圣嗎?也沒別的辦法能弄他出來?”

    向銷戈沒好氣:“有啊,放你進去不就行了!”

    頊婳哼了一聲,咕咕喝完杯里的水,又拿起那水壺打量。向銷戈問:“為什么不愿意回去?”

    頊婳說:“畫城都是一群傻貨,無聊。”

    向銷戈突然說了一句:“你孩子呢?”

    頊婳攤手:“云清在帶。”

    向銷戈搖搖頭,這貨是真不靠譜。他說:“你這樣子,天衢子會擔心。”

    頊婳愣住,向銷戈語重心長:“當初想要留在人間的是你,如今他以己身成全了,你便應該好好過活。我也不知道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凡人修煉不易,一生庸庸碌碌,也許為名為利,為情為義?可哪有時間思考那么多?現在你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天人五衰,山竭海枯。也許你能想明白吧。”

    頊婳終于站起進來,她踏出向家堡,外面天色陰沉,小雪飄風如屑。

    風很冷,她并不畏寒,卻還是覺得心中不快。有一瞬間不喜歡這樣的天氣,總讓人覺得心中孤寒。應該叫幾個知己好友,找個好廚子,圍在一起吃一頓狗肉火鍋。

    可是好友……念、嗔、癡只會百依百順,奚云清智商太低。贏墀作陪也是陽奉陰違,口不對心。

    總不能去找太史長令吧?思來想去,竟是沒一個稱心。

    咦,木狂陽!對還有木狂陽啊!

    她來到融天山下,可惜融天山的法陣可沒那么容易混進去。她在山下轉了許久,居然一個熟人也沒瞧見。她突然發現,自己連融天山也上不去。

    心里莫名多了幾分憤懣,并且她很快將這絲怒氣轉移到了水空銹身上。其實吧,喝酒吃肉什么的,她也并不是很想去。包括這融天山,也是可上可不上的。

    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只有一處。

    十萬大山,簾逢頂,萬法|輪回塔。

    風雪呼嘯,萬里鋪銀。法陣攔不下頊婳,她緩慢走近,不知不覺,身上鋪了一層細雪。萬 細雪。萬法|輪回鏡轉動緩慢,顯然天衢子并沒有蘇醒。這很正常,弱水不是三界的力量,任何活物進去,第一時間也接受不了這樣的壓力。

    頊婳在塔下盤腿而坐,心中諸般煩悶似乎都被這滿天風雪凍結,她心緒慢慢平穩下來。

    原來磨皮擦癢,最終只是因為最想去的地方一直沒有去啊。

    她伸出手,慢慢擦干鏡面的雪花,不知何處霜雪又壓斷了哪根樹的枝椏。

    十萬大山原來也安靜得可怕。

    頊婳其實不喜歡安靜,但是奇怪的是,待在這里,卻勝過任何一個人群如潮的地方。她靜默地坐了半天,一個字也沒說。

    身后傳來冰雪被踏斷的聲響,頊婳回過頭,就看見贏墀走過來。仍然是一身黑袍,身上魔息繚繞,身后背著寶劍虛妄。

    看見頊婳,他面上帶笑:“云清說你不在畫城,我就知道你一定在這里。”聲音倒還算是柔和,像之前兩個人并沒有鬧翻一樣。

    頊婳說:“云清是我的稱呼,魔尊對她,還是叫奚云清或者頊云清比較合適。”

    贏墀輕笑一聲,也不爭執,反而說:“我知道一個地方,廚子做得一手好菜,酒也很不錯。”

    他這個提議,其實還算是可心。頊婳說:“你妨礙了我看風景。”

    贏墀在她身邊坐下來,說:“后悔不像是你的個性。”

    頊婳哧笑:“后悔?哈哈。再給一萬次選擇,依然如此,悔從何來?”

    贏墀說:“既然并不后悔,美酒佳肴不比枯坐有趣?”

    頊婳望定他,一雙眸子深不見底,仿佛看進了他的靈魂:“你在想什么,我心中有數。畫城永遠不會對魔族開放,本座也絕不會退而求其次。不必白費心機了。”

    贏墀搖頭:“真是無情。但是婳婳,從前我并不明白你的身份,是以也不懂你的性情。但現在不同。你想要學著像人一樣生活,就要明白人類所會做的正常決擇。”

    頊婳這才好奇:“決擇?”

    贏墀說:“如今天衢子已經永鎮弱水,注定無法恢復自由。無論你是心存愧疚,還是有所愛戀,這些都已經于事無補。如果是正常人,就會忘記他,接受新的人,開始新的生活。”

    頊婳笑笑:“你的意思,你想做新的人?”

    贏墀說:“現在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嗎?難道你覺得水空銹還能合適?他恨死你了。”

    頊婳問:“贏墀,你能替我鎮守弱水嗎?”

    贏墀愣住,這話不知真假,他不敢答。半天,卻問了一句:“弱水中的日子,是怎么樣的?”

    頊婳素手拈雪,看著它們在她掌中消融:“黑暗的,法陣中心不見光,只有無邊無際的水。沒有任何聲音會傳進去,所以終年寂靜。弱水被濁氣污染,所以魔息纏繞,水底寸草不生,卻有許多淤泥。我比較幸運,不朽神木能在里面生長。所以沒事我還可以數樹葉。一數數了兩千年。”

    贏墀打了個寒顫,不再說話了。頊婳說:“你不愿意?”

    贏墀說:“何必計較,現在你也不需要不是嗎?”

    頊婳不理會他的反問,只是喃喃道:“你還能再找到一個替我鎮守弱水的人嗎?”

    贏墀說:“當然有可能。世界那么大,總有一些人,是愿意為了愛情付出一切的。”

    頊婳說:“也許我真的應該試一試。”她站起身來,又看了一眼高聳的石塔。她曾無數次覺得時日漫長,但回到人間之后,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

    而這種感覺更不好受。

    石塔之后,弱水之中。

    天衢子睜開眼睛時,并不知時日已經過去了多久。周圍都是水,不見天光。他四下尋找,只擔心水空銹有沒有平安出去。但是水中視線實在是太差了,他并不知道這片水域有多寬廣。

    水底淤泥堆積,卻無一草一木。他就站在法陣中央,如同任何一件鎮物一樣,只需要一動不動,支持法陣即可。

    靈力在他身上來來回回,他想去尋找萬□□回鏡,必須要找到它的陣眼,他才能通過這面鏡子跟外界交流。原來當初水空銹一直沒有回應,并不是因為失去了神識。他或許也只是尋找萬法|神鏡的術法線索花了五百余年而已。

    身上法陣經過了無數年月的修補,復雜無比。單憑一人之力,很難移動陣心。而他還不能擅自移動,以免法陣崩潰。看來當初水空銹只用了五百余年就找到萬法|輪回鏡,還算是很幸運的了。

    天衢子無奈地搖搖頭,開始幾天,還覺得沒什么。這里很安靜,腦子很空,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讓他回想許多事。而他也確實有許多碎片可以反復地品味、回想。

    可是時間是沒有止境的,而這里不分晝夜皆是伸手不見五指。周圍什么也沒有,他立在陣中,連動一下都要先行厘清身邊法陣的術法脈絡。

    周圍全是水,卻沒有一絲聲音。水中的魔息飄飄浮浮,像一層深色的屏障,將他整個人隔絕到了世界之外。

    原來這就是鎮守弱水的感覺,而那個人在里面足足過了兩千多年。他試圖尋找前人留下的痕跡,可是水里移動太緩慢,而可以觸及的東西卻太少了。

    那是一種可以輕易把人逼瘋的絕境,安靜到令人崩潰。

    天衢子沒有發現任何人為留下的痕跡,好像之前這里根本沒有人曾經存在過。時間過去得并不久,他卻已經開始質疑自己的記憶。怎么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

    以頊婳那般好動的性情,劍氣總應留下幾道才是。

    會不會其實一切都是他的妄想,根本沒有過頊婳,沒有過外面的世界?

    他慢慢深呼吸,右手一直在努力,終于觸到了肩頭——定塵寰的流蘇。心緒慢慢平靜,他知道是弱水對自己產生了影響,也不再胡思亂想。要有多堅定,才能淡然凝視黑暗與寂靜?

    其實傳說中的圣劍,或者號稱玄門第一人的九淵宗主,無論其性情之堅韌還是實力之強大,都不負三界盛名。

    他眼前浮起那個人的笑,依然瑰姿艷逸。這是他選擇的路,于是他需要付出哪怕是漫漫無期的恒心與毅力。如果進來的不是自己,那么現在守在這里的,就只能是她。

    可是她怎么能永遠待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角落呢?

    她是萬里雪原上開出的花,是月中仙桂、云上流霞。她應該快樂無憂、自由自在地,開放在她喜歡的、任何一個地方。

    今生何幸,得以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