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王公子,可以麼?”
果不其然。
她那般看中利益得失,怎會做無利不起早之事?忽然就對他主動示好?
原來竟是想要聘請他做教書先生?
瞧著她楚楚可憐,濕漉漉的雙眸……
李渚霖手臂一擺,將那半截袖角,由她指尖抽了出來。
冷漠無情道,“不可以。”
師者,尊長,需得受跪拜之禮,食供奉之飼。
在祁朝,若是想要拜師,必須經過嚴苛考驗,層層篩選。
如周閣老來說,莫要看他開設講壇,授教數千人,可真正能稱得上他徒弟,敬過拜師茶之人,在這世上屈指可數。
收徒天資固然重要,可更要緊的,是利益綁定,是一榮俱榮,一損皆損,彼此攜手在朝堂之上同舟共濟,同仇敵愾的決心。
他堂堂首輔,就算要收徒,也要收或有家世背景、或有虎符兵權、或能雄霸一方……世家大族中的麒麟兒。
憑何要去收個毫無助益的商籍子弟?
偏偏這商女想不到其中利害關係,隻拿他當個尋常的教書先生,被拒絕之後,還杏眼微擴,並未死心追問道,
“為什麼?”
阮瓏玲嚐試說服,“王公子,學酬方麵不必擔心,我定按照市麵上最高的價格給你……”
又是錢。
她就想不明白麼?這世界上不是什麼都能單純用錢解決的,在權勢麵前,她阮家這點財力委實不值得一提。
李渚霖伸出骨節分明的指尖,帶了幾分不耐,叩了叩桌麵,冷聲再次拒絕,
“麻煩。”
按理來說,連遭兩次的拒絕,常人就會徹底死了這條心了吧?
可她卻還沒放棄,趕忙擺手解釋道,“不麻煩的!”
“成峰是個能吃苦的踏實性子,就連閣老也誇過他天資聰穎,一點就透,絕不會讓王公子費什麼心力!僅需王公子每日花一兩盞茶的時間指點一二即可,真真一點都不麻煩的!”
不是,這商女是看不懂人的眼色麼?
他在朝堂金鑾殿上,一聲不滿就能讓文武百官腿顫到雙膝跪地,怎得這股威懾力,到了她這兒,就失效得這般徹底?
李渚霖眉尖蹙了蹙,正想要再將態度表達得更明確些,“我確未有收徒之心……”
卻被她密集的話語打斷。
“無妨的,王公子未曾見過成峰,所以才心生顧慮,左右明日成峰就回來了,不如公子見著真人再考慮考慮?”
“嗨呀,不說這些了。”
或許是見他神色不佳,這玲瓏娘子倒也並未再就這個話題糾纏不清,而是適時轉移了話題,
女子起身站了起來,堆疊在椅上的裙擺嘩然散開,她靈動扭身,飄逸的衣料圍著腰線畫了個完美的圓圈。
她打開了靜置在一旁的食盒,盒蓋掀開的剎那,雅致古樸的書房當中,傳出陣濃香四溢,令人垂涎欲滴,食指大開的味道,
“我都忘了王公子還未用膳,不妨先吃點東西吧?這藕白玉蔬龍骨湯最是清心養胃,閣老方才嚐了可是讚不絕口呢!想必王公子喝了也定會喜歡!”
她利落將食盒內的陶罐湯盅取了出來,舀湯,取勺,一氣嗬成,笑眼熠熠地將碗徑直遞到了他身前……
不是?
他有說過要喝她的湯麼?
?玲瓏娘子雖錙銖必較了些,可以往二人相交時,她也算得上言行得體,有條有理……
何時變得這般沒有分寸感了?
或許是因為感受到她身上微妙的變化,或許是建立的邊界感與秩序感被人強行衝破……
李渚霖眉頭越蹙越深,心中不耐之下,張嘴就想要訓斥她這種無狀行為……
“在下確實無福消受……唔……”
誰知張嘴的剎那,她竟執起瓷勺,舀了湯羹直直往他嘴中遞送過來!
“王公子無需與我客氣!”
?!!
放肆!
這世上從未有任何一個女子,敢在他麵前如此僭越過!
李渚霖既氣又怒,甚至還有些不知所措,臉色越來越紅,正不知如何發作才好……
此時一股爽滑鮮香、濃烈可口的味道,由舌尖的味蕾炸裂開來,順著喉頭滑落腹中,熱騰騰的湯羹仿佛自帶了一股暖人肺腑的能量,使得他四肢百骸都得到了滋養……
“怎麼樣?好喝吧?”
女人眨了眨明亮的雙眸,烏羽般的纖長眼睫在眸底灑下一片淡淡陰影,語氣甚為自得,似是在等待他的回複。
眼前這個女人!
反複、多次在他的雷點上左右橫跳,卻總能靠著比城牆還厚的臉皮強行挽尊回來!
李渚霖回味著舌尖的餘味……
他不能違心說難喝。
可對於強灌進嘴裏的湯羹,也絕做不到直接誇讚。
他顧忌著她還會做出些什麼其他行徑來,騰然從桌前站起身來,朝後微微退了一步,與她隔開了些距離,抽出塊巾帕來仔細擦拭著沾了些許湯汁的薄唇,冷聲道,
“湊合。”
常人應能聽懂這裏頭滿滿的敷衍吧?
偏偏她聽不出來似的,渾然不覺得尷尬,反而極其樂天笑著接了一句,
“湊合的意思……就是不難喝咯?
公子的口味,竟比閣老還要更刁鑽些……下次我若做了其他湯羹,正好提前送來給公子試試味!”
?
還有下次?
她為何忽然對他這般熱絡?僅僅是想要給胞弟尋個先生這般簡單?
李渚霖蹙著眉尖,背著手,將那枚碧綠的扳指轉了轉,
“不必,我並不貪戀口腹之欲,阮東家將這些心思放在周閣老身上即可。”
“以前不喜美食,或許是王公子沒碰到合適的廚子……”
阮瓏玲笑著朝前大跨了一步,然後將溫熱的湯碗遞至他手中,仰頭朝他甜笑道,
“說不定嚐了我的手藝,至此就貪戀上了,也未可知呢?”
女人忽然湊近,笑眼彎彎,麵頰淺淺陷下兩個梨渦,吹彈可破的肌膚上的絨毛纖毫可顯,淺褐色的瞳仁在斜陽的照耀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男人端著湯碗的指間驟緊,薄唇輕抿了抿,瞧她的眸光愈發諱莫如深。
“王公子貴人事忙,玲瓏就不叨擾了,改日定攜五弟再登門拜訪。”
說罷,她手腕一轉,膝蓋微屈,含笑頷首,帶了些俏皮規規矩矩行了個福禮,然後便輕盈轉身離去了。
李渚霖眼睜睜瞧著那抹青色的倩影,提著裙擺走下臺階,饒過回廊,消失在了圓拱的月亮門下。
可她帶來的影響卻並未消失。
佛經上那抹因她出現而筆顫微斜的橫撇;
身周那股若有似無的蜜桃熟透的體香;
還有指尖端著的這碗香味撲鼻的湯羹……
他執起瓷勺,將湯汁撈了撈,腦中莫名出現她之間的那句,“……獨獨給你留了盅藕白玉蔬菜龍骨湯,人家親手做的……”
獨?獨?……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