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新爹爹,安哥兒今年三歲啦!”
?
什麼?
這孩子竟不是四歲?
而隻是三歲?
李渚霖向來拿得穩,坐得定,心中有股強烈的預感,覺得這孩子必然與他有些關係,可聽到小為安的回答之後,心中湧上來股巨大的失落感,也顧不上眼前粉雕玉琢娃娃遞上來分享的糕餅,臉上略帶了些挫敗,撩起了帷幔徑直走下了車架。
踏下車架的瞬間,直直對上了女人那雙清冽如冰的眼。
“大人問過了孩子,可盡信了麼?”
阮瓏玲在聽到小為安回答的瞬間,腦中繃緊到極致的弦,鬆懈癱軟了不少,那股子心虛好像也消了消。
“大人一定覺得奇怪,畢竟我這個人向來喜愛錢財,偏愛權勢……若能有機會嫁做權臣寵妻,做晏朝除了太後以外最尊貴的女人,隻怕是做夢都會笑出來,可為何卻如此激烈拒婚,連夜離京?
……這個孩子,就是我拒婚的理由。”
“您捫心自問,真的願意娶我入門,讓一個外姓兒,做嫡長子麼?
就算您願,您家中的宗族耆老願麼?您的胞姐太後娘娘願意麼?
我的孩兒今後又該如何自處?”
夜風刮來,將女人身上的薄氅吹得飄蕩,衣裙飛揚,娥娜翩躚。
清輝的月色灑下,悠悠照在她那張美撼凡塵的臉,有種清冷無雙,不可侵犯的美。
“我就算再想享盡這世間的一切榮華與尊榮,可我到底也是個母親……
做了母親,就不得不為自己的孩兒著想。”
阮瓏玲雙膝微屈,彎下筆直的脊背,朝李渚霖深拜了拜,
“首輔大人,民婦何德何能能得大人如此青睞…可民婦覺得,您也不必隻拴在民婦這一顆樹上。
京中貴女雲集,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您或許……或許隻是以前沒有遇上過如民婦這般歪七扭八,刁蠻任性的,所以才將民婦這根絲毫不起眼的雜草放在了眼裏。
天地何其開闊?民婦早就放下了一切過往,也還望大人朝前走,莫要回望才是。”
阮瓏玲將話說盡說透後,站直了身子,扭轉過去踩上踏蹬,挑起垂落的厚重帷幔坐入車架中…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今夜若再想出城怕是難了。
這番說辭,也不知到底能遮掩多久。
可現在也隻能如此,哪怕隻讓他生出些微疑心,也能爭得片刻喘息之機,以便今後從長計議!
哪怕隻要能再多拖上兩日…兩日之內,她必能再想出其他的法子來!
她殷紅的唇瓣輕啟,從車內傳出一句,
“打道回府。”
李渚霖僵在在原地。
他緊按著指尖的扳指,若非那是先帝遺物,隻怕他就要不受控將其捏碎!
阮瓏玲當年因放不下他,而找了個與他相貌相近的男子成親,綿延子嗣。
現在又因為那個長得與他別無二般的孩子,決意不肯嫁他?
哈。
此事簡直荒謬!荒謬至極!
可阮瓏玲若當真能扯出這麼天大的謊來,她那副舌腔,倒真真比那些被割了舌頭的說書人強上不止百倍!
若真是謊言,她莫非就不擔心如何圓麼?
又或者……
這些荒誕無稽之言,是實情?是真的?
那孩子確確實實不是他的?
畢竟李渚霖記得清清楚楚…
當年在揚州時,二人每次行完房事之後,她都會灌下碗避子湯,從無錯漏過一次。
且在臨行前幾天,他夜闖煙霏閣,親眼所見她正在更換沾了血的月事帶…
且若孩子當真是他的。
那他現在已經誠意道歉,更改心意,願娶她為首輔正妻了,如此不是正好一家三口團圓?
那她為何還要拒婚呢?
怎麼想怎麼看,此事的疑點,蹊蹺都太多太多了。
“雲風,派人去細查那孩子的年齡,來曆。”
“再命人去揚州,將這些年來阮瓏玲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務必事無巨細,盡數調查清楚!”
“七日之內,給我一個答複!”
“是,大人!”
雲風頷首拱手,點頭應下。
京城距離揚州千裏,哪怕是用千裏良駒換著來回,也至少需要十天時間,現在隻有五天時間,策馬飛馳是來不及了,唯一的辦法,隻能飛鴿傳書。
時間緊迫,雲風接令後扭頭就走,消失在了夜幕當中。
*
翰林院中。
阮成峰因仙客來的命案,正蹙眉在翻閱刑部的案卷文書…
此時同僚楊肅湊了上來,瞧見他因熬夜而生的眼下青黑,安撫道,
“那樁案子你莫要擔心,聽說薛指揮使已查出些眉目,估摸著過上一陣子,就能還你們阮家一個清白了。”
畢竟職屬不同,阮成峰再擔心,也不能直接越權去調查此事,隻能幹等著水落石出。
他很感激楊肅這番寬慰的,略疲憊著略點了點頭,以表敬意。
楊肅話鋒一轉,
“那日我也在仙客來中,瞧見你那姐姐,可真真是個臨危不亂的女中豪傑。
聽說她還有個孩子?竟絲毫都看不出。
孩子幾歲了?”
阮成峰翻頁的指尖微頓了頓,
“已有三歲了。”
*
禦藥房。
吳純甫初初當值,哪怕是醫術再高,可按資曆論資排輩,是絕輪不到他去給宮中的各個貴人看診的,隻能奔走在東西十六宮,給宮女太監們看病診脈。
此時禦藥房總管走了進來,捋著白胡子,雙目定睛在他臉上瞧了瞧,一掌輕拍在他肩上,甚為欣慰道,
“你這小子不僅方子寫得不錯,且我觀你麵相,一看就知你是個有福之人,聽說已經娶妻?那定是兒女雙全了吧?”
吳純甫乍然得上峰如此誇讚,有些受寵若驚,然後微微屈身回話道,
“咳,家中目前僅有位千金,還未得貴子。
但還是借您吉言了。”
誰知總管一臉詫異,
“怎麼會呢?
我看相從不出錯,你家中現在定還有個男娃娃!”
禦藥房公務繁雜,總管不常關注下屬私事,不知今日為何忽然說起這個來…
吳純甫心中有些莫名,可也不好駁了上峰的麵子,隻得點頭道,
“這麼說起來……
我三姨姐倒育有一子,我也從來都是視若己出的,所以也算得上是兒女雙全吧。”
“這就對了嘛…
男娃娃幾歲了?”
吳純甫正在抓藥的手微微一滯,
“倒也不大,三歲。”
*
京城,正值休沐日,繁華熱鬧的燕雀街上,車架來來往往地穿梭,行人摩肩接踵地穿行在道路上,隨處可見雜耍的匠人,吆喝攬客聲此起彼伏。
因吳純甫馬上就要過生辰了,舒姐兒堅持要上街給他置辦生辰禮。
阮麗雲病情初愈在家休養生息,所以這個任務就落在了阮玉梅頭上。
那樁仙客來的官司一直壓在心頭,阮玉梅其實是沒什麼心思逛街的,可舒姐兒畢竟還什麼都不知道,總不好掃了她這個孩子的興頭,她今年已經快十歲了,眼看著就要及笄,今後眼看著就是要訂親婚嫁,能在家中歡喜一時,便是一時吧…
阮玉梅帶著舒姐兒出入了幾個商鋪,按照二姐夫吳純甫的喜好,精心挑了幾件禮品…正走在街上要去下一家時,隻見迎麵走來了一男子。
他著了身熠熠生輝的黑衣錦袍,斜挎三把細窄短劍,挺鼻薄唇,一身邪氣。
周遭的行人都自動避著他走。
此人正是錦衣衛統領,掌管刑部的薛燼。
上次這人嚇她說姐姐被送進了詔獄,可後來才知並沒有。
因此,阮玉梅對薛燼並無什麼好感。
可在京中行走,自然不能說心所欲任著性子行事,更何況眼前這位高官貴眷,手下還掌著那樁仙客來的要案。
正好舒姐兒有乳母照料著,被一旁的雜耍吸引…
到底也是在繡坊中迎來送往過的,阮玉梅按下心頭的惴惴不安,臉上縈然露出一抹笑來,先是打了個招呼,然後便開始探聽起案件的進展來。
“這麼巧啊薛指揮使…那身亡的一家五口據說是衢州人士,聽聞刑部已派人去衢州…”
誰知被薛燼一句話就撅了回來,
“機密要案,無可奉告。”
這冷麵閻羅說起話來真真是噎死人!
阮玉梅臉上的笑容僵了半瞬,正準備尋個由頭開溜…卻又見薛燼有些倨傲地,朝舒姐兒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你外甥女?玲瓏娘子的女兒?”
或是因為他經常審訊犯人麼?
那銳利的眸光頭來,引得阮玉梅頭皮發麻,不禁吐露道,
“不…不是,舒姐兒是我二姐的女兒。
我三姐是個兒子。”
“哦…都幾歲了?”
“舒姐兒九歲。”
阮玉梅垂下眼睫,“小為安今年…今年才三歲。”
誰知薛燼竟不依不饒,徑直湊近了幾步,附身逼視著她,意味深長問了句,
“哦?果真隻有三歲麼?”
“四姨記錯了!”
還不待阮玉梅開口,一旁看完雜耍的舒姐兒回來,伸出指尖抓住她的臂膀搖了搖,脆聲道,
“我可記得真真的,一年一禮,去年安哥兒生辰我給備了四份禮呢!
四姨,安哥兒才不是三歲,他早就過了四歲生辰,年底馬上就要五歲啦!”
將小為安的年齡減小一歲…這是阮瓏玲為了以防萬一,在入京前就對一大家子的叮囑,偏巧那日舒姐兒去上女紅課了不在,所以這才在此糾正了過來。
阮玉梅預感哪兒不太對勁,可又說不出來,隻覺得喧鬧無比的鬧市瞬間安靜了不少。
可到底這說辭,隻是防著小為安的生父來搶孩子的,眼前的薛燼理應不在防範範圍之內,所以阮玉梅隻得在他愈發陰測的眸光中,尷尬地打了個哈哈,
“是吧?
額…小姨記性不好,三歲啊四歲的……反正都差不多。”
……
這些在京中收集來的各種情報,由薛燼迅速歸攏到一處後,馬不停蹄趕往皇宮大內,遞呈到了李渚霖麵前。
“雖說阮成峰與吳純甫,將那孩子的年齡遮掩地天衣無縫,可天下無不透風之牆,到底是在阮玉梅那處出了亂子。
今日若非那女娃耿誠之言,隻怕此事或許真能瞞天過海。”
“依微臣之見,那孩子,必然四歲無疑!”
果然是四歲!
果然那孩子是他的血脈子嗣!
果然阮瓏玲是在撒謊!
站在小葉紫檀桌後的男人,額間的青筋猛然跳了跳,指尖攥握成拳,竭力保持冷靜,在桌後踱了幾步後,終究還是抑製不住由心底湧上來的暴怒,伸出雙臂,將桌上的所有物件都掃落了下去!
叮鈴桄榔一聲響。
筆墨紙硯,文案策書……全都四散而掉。
空曠寬闊的德政殿內,傳來男人的怒喝之聲。
“好一個玲瓏娘子!
好齊心合力的一家人!”
這接連幾日來,李渚霖都被那個驀然出現的孩子,搞得手足無措!
他自疑過,驚異過。
就算事實現在就在擺在眼前了,他也根本無法相信…
在這世上,他竟莫名多出個孩子?
那般乖巧可愛,聰慧伶俐的孩子!
整整四歲了,他卻一無所知?
為何?
為何他們都要撒謊瞞報?
這其中究竟有何內情?
阮瓏玲為何舍得連命都不要,冒死頂著權勢的威壓,都要胡編亂造出那樣經不起推敲的謊言?
“嗬。
他們阮家如此相互包庇隱瞞不報,不愧是生在一根藤上的,都長了一副舌腔!
好!我成全他們。就算死,也定要他們死在一處!”
“來人啊!
去將阮家所有人都壓入詔獄,一個一個給我分開審!
務必將此事的來龍去脈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若有不願吐露實情的,將那九九八十一道刑罰亮出來,直接上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