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謝觀這話是什麼意思?沈聆妤有些不明白。她絞盡腦汁想了想,問:“他是想造反嗎?”
謝觀欲言又止。看著沈聆妤揪起的小眉頭,他抬手,屈起的食指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問:“你操心這麼多做什麼?”
謝觀沒有否認,沈聆妤以為自己猜對了。她不明白謝觀無所謂的態度,她問:“那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謝觀一臉莫名其妙。
沈聆妤眉頭緊鎖。她不理解謝觀為何這樣無所謂的態度,她聲音有一點急:“有人想造反呀!”
“那就造啊。”謝觀說,“我就是篡位上來的,別人想篡位也很正常。”
沈聆妤輕輕搖頭。
謝觀也不理解沈聆妤的焦急。他問:“沈聆妤,我這樣的昏庸暴君,被趕下臺不是很正常的嗎?”
他伸手,握住沈聆妤的細腰,將她從輪椅裏拎起來,放在他身上。他再拉過沈聆妤的手,放在他的臉上,去擋從窗口照進來的那一抹該死的光。
躺椅很窄,沈聆妤被拽來趴在謝觀的身上有一點不舒服。她拖著沒有知覺的右腿,小幅度地挪一挪身,稍微調整一下姿勢。
謝觀呼吸突然一窒,他悶聲:“別亂動,你這個呆呆。”
沈聆妤不明所以,她說:“再挪一下就好……”
她一手被謝觀抓著去擋在他臉上,她趴在謝觀身上轉過頭,另一隻手去搬挪自己的右腿。
沈聆妤突然聽見謝觀歎了口氣。
“再亂動,你會後悔的。”謝觀說。
沈聆妤無辜地抬起眼睛,望向謝觀,疑惑地問:“壓疼陛下了嗎?”
謝觀握著她的手腕挪開她擋在他臉上的手,對上她那雙無辜的眼睛。沉默了一息,他握著沈聆妤的手送過去,讓她去摸。
沈聆妤握燙了手心,整個人嚇傻了。
她聽見謝觀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他問:“還要亂動嗎?”
“不、不動了不動了……”沈聆妤連連搖頭。
她又在暗中使勁兒轉動手腕,將自己的手從謝觀掌下解救出來。她的手心仍舊一陣被燙過的酥麻,沈聆妤悄悄收攏食指握一下拳,再鬆開,再握……慢慢去散解手心的異樣……
從開著的窗扇照進來的光,灑落在沈聆妤的耳朵尖,將其曬成不自然的紅。
她知道,耳朵尖的紅恐怕不僅僅是被這冬日的暖陽所曬。
她也隱隱明白,有些事情似乎快近了。
她趴在謝觀的胸膛上,心裏慢慢滋生出一點點懼。
今日早朝,陛下帶著皇後上朝的事情果然在朝中掀起了軒然大波。朝堂之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林大人站出來的勇氣,私下裏他們卻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垂首跺足。
遊寧快步穿過人群,登上回府的馬車。之前,他甚至有過想法慫恿皇後上朝,尚未實行,沒想到陛下主動帶了皇後上朝。
與其他朝臣的不滿不同,遊寧卻覺得這不是壞事。至少皇後會看一看折子,有人管事總比所有送上去的折子都石沉大海要好許多。再說,今日朝堂之上,皇後居然能勸動陛下收回成命,這確實很令人意外。
遊寧催促馬車快些歸家,要將這事與楚星疏商量。可楚星疏並不在家,她正在京中的萬福巷,搭了善棚,向百姓發放米、布。不同於京中的繁華,萬福巷卻是整個京城貧民最多的地方。
她既答應了沈聆妤,自然要將這件事情辦好。
善棚一搭就是五日,五日裏所有人百姓都可以過來領一袋米一袋麵,還有兩匹布。
季玉川坐著馬車,經過萬福巷,他挑開車邊的垂簾望向排隊的人群。他眼前的實景逐漸變虛,慢慢成了舊時情景。
他想起舊時每年過年前後,陪著沈聆妤身邊做善事的情景。季玉川回憶了一下,沈聆妤從八歲時就開始做這事。別看那個時候她年紀小,做起善事來,也非隻發銀子,而是親力親為。
她會皺著眉與他商量細節,盡量將事情做到最好。
他忍不住誇:“郡主心善,百姓之福。”
沈聆妤卻搖頭,說:“我也有私心。”
她單手托腮仰著臉望著蔚藍天幕中的飄雲,說:“大和尚說這是子女為父母積福。我想多做些好事,盼母親下輩子長命百歲。”
季玉川從思緒裏拉回來,望著忙前忙後的楚星疏。
聽說最近楚星疏時常進宮陪皇後說話。這善舉,是她的意思吧?她開始在意別的事情了,這是不是證明她不再整日困在角落悶悶不樂了?
季玉川眉眼間浮現了笑,心中略鬆。
一陣冬日的涼風吹過來,季玉川放下垂簾,彎腰一陣陣咳。黑色的血斑斑點點地落在他手中的方帕上。
季玉川歎了口氣,令車夫繼續趕車。馬車上帶著行囊,他要離開京城。
馬車快到城門前,另一輛馬車在後麵拚力追趕而來。
青柏發現了後麵追來的車,稟告了季玉川,季玉川詫異地回望,認出那是沈家的馬車,對來人也心裏有數了。
他讓馬車停在路邊,下了馬車等候。
沈聆姝從馬車上跳下來,氣喘籲籲地小跑到季玉川麵前:“季公子要離開京城了嗎?”
季玉川微笑著輕頷首。
沈聆姝有些急,紅著眼睛追問:“你要去哪裏?”
“天高水長,四時佳景,這世間天地廣闊,理應去看看。”
沈聆姝對他這回答不滿意,這和沒有回答有什麼區別?她搖頭,呢喃般重複問:“你要去哪裏……”
季玉川輕歎一聲,道:“聽說巫族風景人文皆與中原大不相同,去那裏看看。”
沈聆姝咬唇。
他當真是因為巫族風景人文皆與中原不同才要跋山涉水去那危險之地嗎?沈聆姝知道不是。
巫族,最出名的是巫醫。
沈聆姝很想問他,是不是要去巫族給姐姐找治腿的方法。可是沈聆姝沒有問,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珍重。”季玉川微笑溫聲,轉身登車。
沈聆姝立在堆雪的荒蕪路邊,目送季玉川的馬車離去。忍了那麼久的淚,終於從她眼眶裏滾落。
縱使知道季玉川心裏隻有姐姐,沈聆姝還是不可抑製地將他悄悄放在心裏。
如今,連遠遠望著他都不能了。
天色暗下去,沈聆姝才將目光收回來,她最後望一眼季玉川離去的方向,依依不舍地登車回家。
馬車經過萬福巷,她的馬車與楚星疏的馬車擦肩而過。
今日是楚星疏幫沈聆妤做善事的左後一天,遊府的夥計正在拆卸收拾善棚。楚星疏並非歸家,而是帶著賬本進宮去。畢竟是幫沈聆妤做這件事,雖然沈聆妤不會追問,可每一筆賬,楚星疏都記得清清楚楚,必須要進宮給沈聆妤交代。而且她也要將那枚謝家的玉佩送給沈聆妤。
天色已不早,楚星疏有一點點擔心去找沈聆妤時,會遇見謝觀。那個喜怒無常的暴君實在是駭人,能不接觸還是不接觸微妙。
幸好,楚星疏到乾霄宮時,謝觀並不在。
楚星疏不由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也燦爛多了。
“姐姐這幾日辛苦了。”沈聆妤微笑著迎接她。
“不辛苦,活動活動筋骨挺好的,平日太閑了。”楚星疏代替了月牙兒,親自推沈聆妤的輪椅,兩個人在桌旁坐下。
“這是賬本。”楚星疏向侍女示意,侍女將賬本放在桌上。
沈聆妤親自提了茶壺,給楚星疏倒茶,並不去看賬本。
“還有這個。”楚星疏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遞給沈聆妤。“這枚玉佩被賣掉了,幸好丹娘又輾轉給買了回來。”
沈聆妤從荷包裏取出那枚謝家的平安玉,頓時有些感慨。她誠心道謝:“麻煩姐姐了。”
“與我客氣什麼?”楚星疏巧笑嫣然,“對了,我正想和你說……”
楚星疏將這幾日做善事時遇到的糗事、有趣事一一講給沈聆妤。兩個人親昵地閑談著,桌上的那壺茶慢慢在笑談中飲盡。
“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家了。”楚星疏道。
沈聆妤略作猶豫,歉然道:“能不能再麻煩姐姐幫我一件事?”
她被困在這宮中,若想避著謝觀做事,實在太難。
“又與我客氣。”本已經站起身的楚星疏再次坐下,去拉沈聆妤的手,柔聲:“什麼事情?”
沈聆妤壓低了聲音:“我想要避子藥。”
楚星疏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這事情可不算小事,若沈聆妤懷有身孕,那可是龍嗣啊!
她遲疑了。
“讓姐姐為難了。”沈聆妤也知道這件事不好辦,並不強求楚星疏參合進來。
月牙兒快步從外麵進來,稟告:“陛下往這邊來了。”
這個要避著謝觀的話題,立刻停止。
等謝觀進來的時候,楚星疏已經提前一步走了。
謝觀似乎心情不錯,一臉輕鬆。他走到沈聆妤麵前,瞥見桌上的荷包,一眼看出不是宮中物,問:“什麼東西?”
沈聆妤主動將裏麵的平安玉取出來,遞給謝觀。
謝觀目光微凝。
他頓了頓,才伸手去接。
“謝家出事的時候,府裏的東西都被搜刮,這玉佩輾轉賣過幾次,如今買回來了。”沈聆妤說。“不知道是哪位兄長的,放進靈堂吧。”
謝觀垂眼,指腹摩挲著玉佩上的凹凸紋路,道:“小八的。”
沈聆妤有點意外。九枚玉佩明明一模一樣,謝觀居然能認出來?
下一刻,沈聆妤眼睜睜看著謝觀的臉色冷下去,目睹他狹長的眼逐漸眼底殷紅,陰翳危險。
謝觀是想起八郎了嗎?
沈聆妤蹙眉,亦想起謝雲。謝雲天生病弱,尤其變天時,更是咳個不停虛弱難行。沈聆妤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謝雲時,謝家其他幾位郎君皆立,唯他坐在輪椅上,謝觀在他身後為他推著輪椅。
後來沈聆妤嫁過去,從謝明若口中得知,謝雲的輪椅是謝觀親手做的。
沈聆妤抬手,攥住謝觀的衣角輕輕搖一搖:“允霽?”
謝觀眸色微動,他低下頭,望向一臉憂傷的沈聆妤。他沉聲:“每次一想到那些人衝進家裏,把母親和母親精心栽種的花草踩爛,然後將家裏人綁起來,逼他們跪下,砍去他們的頭顱——”
謝觀微頓,險些說不下去。他瞥一眼手中平安玉,繼續說:“你說這玉佩被扯下來的時候,是在允澈活著的時候,還是在被砍去頭顱之後?”
“沈聆妤,我一想到他們的慘死,就想殺人。”謝觀彎腰逼近,伸手撫上沈聆妤的臉,他問:“你說,今天殺誰來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