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了一夜藥浴的顧余生精神格外飽滿。
天即將蒙亮,顧余生準備練劍。
但賣茶翁比他起得更早,穿一身蓑衣,杵一根竹杖,并從墻上找來一個可以掛在腰間的竹簍子遞給顧余生。
“隨我進山。”
賣茶翁讓顧余生退去大灶里面燒得旺盛的柴,又讓顧余生親自吹滅那些油燈和蠟燭,他就像一位久窮貧家的霜塵老人,在清晨迷霧之中,用一把隨時都可以被人破壞的銹鎖把門扉鎖上。
顧余生沒有多問。
他跟在賣茶翁的身后。
沿著官道向前走了三里,賣茶翁把鑰匙掛在酒肆前的梨樹枝上,他繼續往前行,撥開郁郁蔥蔥的蘆葦蕩,蘆葦蕩的盡頭是有一狹長的舟楫。
賣茶翁示意顧余生先上舟頭。
他則取來一支乘船的竹篙,泛著小舟在花溪漂流。
早風微涼,水面霧如薄紗,舟行風動,輕輕拂面,靜謐的水面偶爾有嘩啦嘩啦的聲音。
小舟在逆流。
往青萍山山脈深處行。
一開始,顧余生感覺到小舟并不快,可漸漸的,兩岸的樹影漸漸變得模糊。
高聳入云的青萍山皆被兩岸高樹遮蔽。
待到清晨的第一縷光映照在遠處的山脈時,顧余生這才意識到,他此刻竟然漂流在青萍山那深邃的深淵之中。
“別回頭。”
就在顧余生想要回頭看身后的時候。
大腦傳來賣茶翁低沉的聲音。
顧余生照做。
不知過了多久。
他隱約間竟然看見青云門的凌霄峰,那一座鎮妖碑!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怎么可能呢!
顧余生瞳孔微縮。
覺得自己一定是看錯了。
他自青云門到青云鎮,一日路程,從青云鎮到四方城,若沿山走陸路,騎馬星夜兼程,也要近兩月的時間,更何況,四方城到青萍州與仙葫州的邊境,又需要一月多的時間。
理應是遙遙萬里路才對。
“你眼中看見的世界,未必是真實的世界。”
賣茶翁沒有再撐竹篙,他負手站在船尾,頭戴斗笠,身披蓑衣,顧余生的身上沒有濕,但賣茶翁卻被雨露打衣,渾身散發出白蒙蒙的霧氣。
顧余生若有所悟,說道:“我聽宗門的長老說過,想要最快到仙葫州,就是向西越過青萍山,喬前輩,我是不是沿著青萍山繞了大半個圈?”
“人生兜兜轉轉,沒有什么奇怪的,此去青云門,倒的確要比走四方城近一些,不過,想要走捷徑,比登天還難啊。”
賣茶翁沒有給顧余生確切的答案,只是他在說這話的時候,仰望著青萍山的最高處。
逆流的舟漸漸的停在深淵之畔,顧余生低頭看著小舟下方深不見底的水,有一種頭暈目眩之感,如同他曾經出海時面對深邃的大海一樣。
賣茶翁走到顧余生身邊,伸手指了指前方,說道:“翻過前面的小山頭,你會看見一株千年的云茶,想辦法采摘一些回來,有了茶,我才好帶你去見一位重要的人。”
顧余生神色愕然。
想辦法?
那就是有風險了。
考驗?
似乎沒這么簡單。
顧余生忍不住問道:“您老不去嗎?”
賣茶翁微微抬起斗笠,露出顧余生從未見過的狡黠,他低聲說道:“那株茶據說是有主的,我一把年齡了,被人發現跑路過于狼狽,你年輕,腳程好,就采那么半簍子,料想主人家也不至于難為你,切記,不要貪多,速去速回,若是朝露沒了,茶也就失了那一股靈氣。”
顧余生本想拒絕,可前方的那一座山頭,似乎有一種奇特的魔力存在,讓他忍不住的想要翻過去看看。
“喬前輩,萬一……我被捉住了呢?偷東西,不太好吧?”
賣茶翁微微一滯。
“那你就說自己一個人來的,別連累我。”
顧余生:“……”
正無語間。
賣茶翁袖子一帶,顧余生只覺一股力量將他送到岸邊。
想不去也不行了。
顧余生深吸一口氣。
就要御空飛行。
可他駭然的發現,在這深淵之中,同樣有一股奇特的力量禁錮著自身,只能依靠腳步前行攀登。
前方的小山肉眼可見。
顧余生沿著陡峭的山谷前行。
既然賣茶翁說茶上的朝露不能丟,那必須得抓緊時間。
憑借著強健的身體和迅捷的步伐,顧余生很快攀上半山腰。
曾經登凌霄峰的那一幕,在記憶中被喚醒,顧余生快步向前,不知不覺間,云霧已在腳下,顧余生忍不住回頭,那深淵之中的水,早已看不見,自然也看不見賣茶翁。
反倒深淵的深邃,讓顧余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心神一陣搖晃。
差一點直接栽下去。
好在顧余生立即收斂心神,心無旁騖的向前翻躍。
漸漸的。
天空有了光。
那云仙霧繞的山頂,一只手從下方探了上來,并牢牢的抓住崖邊。
渾身冒著大汗的顧余生,腳踏在山頂,大口大口的呼吸著。
風吹來,他只覺五臟六腑中淤積的陰寒鬼氣好似突然間消失了一樣。
顧余生沒有時間去思考為什么會這樣。
在他的前方,有一株冠蓋半山的茶樹生長在另外一座山崖上,那茶樹郁郁蔥蔥,千年茶樹抽芽尖,最下方的,已經開出兩葉,另外一些垂在云霧中的茶葉,則還如同在隆冬時節一般,上面霜雪猶在。
顧余生現在所站的位置,伸手就能采摘到一些抽了嫩芽的茶葉,但是相比之下,那些在云霧飄渺中抽發的嫩芽散發出的木靈之氣,甚至肉眼都能看見!
顧余生對那種靈氣,實在太熟太熟了。
因為他腰間的靈葫,每隔朔望之天,就可以凝出幾滴來,讓他在修行之路上,變得順暢無比。
顧余生下意識的伸手去貼住腰間的靈葫,想要將這些靈液汲走,他日為自己所用,可他的手剛剛貼到靈葫,心中便猛然一驚,倘若這株茶樹上的所有靈液皆被汲取,可以說他未來修行之路,完全不用愁,然而果真是這樣嗎?
若有這般好處。
此茶不可能世人不爭,世人不搶!
更何況。
他腰間的靈葫,也并未有反應。
他想起賣茶翁說過的話:不可多貪,只摘半簍!
顧余生的手從靈葫移到竹簍,他并不需要攀爬上茶樹,只需要輕輕的伸長自己的手,就能摘取到玉露沾芽的嫩尖。
在克制住內心的欲望后。
顧余生更沒有攀爬那茶樹的想法。
他小心翼翼的摘取買一片茶葉,一點點的放進竹簍。
漸漸的。
升起的陽光照在茶樹上。
顧余生已摘了半簍。
“差不多了吧。”
顧余生自言道。
他低頭看一眼腰間竹簍,又下意識的抬頭看前方的茶樹。
但當顧余生抬起頭來時,他整個人呆愣在原地,剛剛還在的那一株茶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僅如此,就在他站的前方不遠處,赫然是一面如刀斧開鑿過的光滑崖面,下方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依稀可以看得見深淵的對面,有一座朦朧的山峰,樹影遠去。
隱約中,又好似傳來唧咕唧咕的聲音!
顧余生極力遠眺。
他看見一只奇特的雪猿在從茶樹的主桿上一點點的攀爬,有幾分熟悉,又有幾分陌生。
風吹來,一切都好似遠去。
顧余生神色復雜,微微嘆息。
這時,他只覺腰間葫蘆微動,他身體周圍的云霧,被葫蘆吸了進去,化作青綠的靈液。
不久后。
顧余生從山里歸來。
將舟楫靠在水邊的賣茶翁,好似等了很久很久,等顧余生上了舟楫,他才催動舟楫順流,皺著的眉頭漸漸的舒展開來,并長長的吐一口氣。
“喬前輩,幸不辱命。”
顧余生把腰間竹簍遞給賣茶翁。
賣茶翁低頭拿起一片嫩尖細細的看了幾眼,又認真的看了看顧余生。
他久久沉默。
待到輕舟的盡頭,快看得見那一間酒肆后,賣茶翁才解下自己的蓑衣和兜里,雙掌猛烈的一拍水面,輕舟陡然加速,眨眼間已至蘆葦蕩,賣茶翁不顧形象的癱坐在舟的邊緣,讓冰冷的水打濕他的身上,并大口大口的喘息道:“孩子,你是對的,我是錯的。”
清晨的光照在顧余生的臉上,他的頭發被朝露浸濕。
賣茶翁呆坐良久,才有些僵硬的從水中走出來,神色歉然的對顧余生道:“當年你父親把那個書箱存在我那時,或許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我告訴你人生不必行險要事,而不是讓我考驗你,讓你冒那么大的風險,若你不能回來,我這一輩子也會多一件遺憾的事吧。”
顧余生安慰道:“喬前輩,我不是回來了嗎?”
“不一樣,不一樣。”賣茶翁擺了擺手,“采摘這些茶葉,其實是我心魔所驅使,想要為了贏得那一場賭注罷了,我自己不敢做的事,卻寄托在你的身上,對了,你如果現在想要帶著書箱走,我立即把書箱給你。”
顧余生想了想,說道:“前輩給我指的修行之路,我很感興趣,我想試試。”
賣茶翁嘆息一聲。
“那你想要走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把書箱找給你。”
賣茶翁走上岸,帶著顧余生向西行。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前方一棵干枯的古樹下,有一間鐵匠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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