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小說網 > 國姓竊明 > 第410章 猜疑鏈會逼人先下手為強
    大明和緬甸之間的徹底停戰,最終在小康六年的六月份達成了。

    和平能夠重新降臨,一方面是因為大明確實完全拿回了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三宣六慰本來就是大明的領土,是嘉靖以后逐步丟失的),也懲戒了敢于接納大明叛逆和搖擺土司的不臣緬王。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大明確實不想再在對緬戰爭中投入更多資源,繼續深陷泥潭了。

    在這場戰爭持續期間,李定國始終保持了四萬左右的出兵規模,一旦前線有所損失,后續還要續征兵源補充,所以前前后后大概動用了六萬多戰兵。

    海路的鄭成功,也動用了兩三萬人,加起來就是九萬戰兵了。

    而給這么龐大的部隊跨國遠征提供保障,哪怕糧草已經盡量“因糧于敵”,邊搶緬甸人的存糧邊吃,后方主要只負責第一階段的糧食,和全程的藥品、彈藥、武器軍械損耗。

    但即便如此,這個后勤壓力也還是非常巨大的。給九萬人提供配套,至少涉及了三十萬民夫和水手、工匠。尤其明軍火器率之高,后勤遠比其他古代軍隊要復雜,需要的物資品類也是繁雜不堪。

    大明的國力能撐得住,全靠朱慈煜登基后的前四年,他父王一直在堅持休養生息、種田攀科技,沒有亂花錢。

    云貴地區每年結余的存糧,也都提前攢起來。從小康元年起,中央朝廷就沒讓云貴兩省外調一粒糧食過,這才撐得起今天的戰事。

    而隨著這場戰役,最終持續了大約十個月之久,過去四年多云貴積攢的官倉存糧,也差不多已經吃掉一半以上了,即將逼近警戒線。

    當然,或許有人會覺得:云貴官倉的存糧,不是才吃了一大半么?既然還有一小半,為什么不繼續打?為什么要把糧食安全的臨界線設置得這么高?

    但事實上,這個警戒線還真得料敵從寬。

    因為大明在南疆的敵人,可不止緬甸這一個——

    如前所述,去年也就是小康五年,大明對緬甸譴責敲打的同時,也一起敲打了越南。畢竟越南同樣在當初朱慈煜登基之初,犯過“收容大明叛逆”的罪行。

    大明朝廷一開始為了閉關種田,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不追朔。可一旦開了追朔這個口子,就沒法再裝聾作啞了,必須對緬甸和越南同時一起譴責。

    否則如果因為同一件事情、先譴責一個,隔幾年再譴責另一個,那大明的外交信用將來就完了,會被人認為是“選擇性懲戒、柿子挑軟的捏”。

    畢竟“訴訟時效”的意義,是讓人“不知道自己的利益被侵害時”,可以有個提起爭議的緩沖時間。而不是讓你明知自己已經有利益被侵害,還不及時表態。要是出現了后面那種情況,就太虛偽了。

    這也是為什么后世國際法上,“擱置爭議,但不承認,保持譴責”這一措施,會顯得如此重要。

    很多國際爭端,只要你沒承認過對方,你表明立場說這里面有爭議,先譴責,那就保留了將來翻臉的法理依據。譴責完了,你就可以繼續隱忍,種田發展自己,等自己強大了之后再翻臉,那樣國際法還會給你個機會。

    但要是一開始遇到爭議時連譴責都沒譴責,默認了,那就等于承認了沒爭議。將來就算變強了,再想自古以來翻臉的法理依據都沒了,就算你拳頭硬,也會冒天下之大不韙。

    所以對大明而言,譴責緬甸和譴責越南是必須同時發出的,不容拖延。

    只不過,譴責必須同時,但譴責和動手之間,卻還允許有一個時間差。

    自從去年夏秋之交,同時譴責完緬甸和越南后,大明很快就對緬甸動了手。而對于越南這邊,則是只堅持嘴炮譴責,并不實際出兵。

    畢竟從兵法上來看,能夠各個擊破的話,何必同時對兩個敵人一起開戰呢?只要我一直保持譴責,我的開戰理由和戰略主動權就一直握在手上。

    而越南因為國力比緬甸還要弱好幾倍,當時雖然被緬王莽白遣使聯合,暗中也支持緬甸,卻并不敢直接主動入侵大明。

    于是,在明越邊境上,從小康五年七月,一直到小康六年二月,整整七個月的時間里,雙方就形同“靜坐的戰爭”,大明月月譴責,越南月月狡辯,但就是沒打。

    禮部那幫負責寫檄文罵人的家伙,也不知刷了多少KPI,包括顧炎武這個剛剛上位的禮部尚書,都親自下場,平均每個月刷一篇數據。

    而一貫罵不還手的越南人,到了小康六年二月底的時候,心態和行為,終于出現了微妙的變化——這一變化,主要是因為聽說了鄭成功在勃固的河口三角洲登陸了,還跟李定國南北夾擊,打通了緬甸戰場的尹洛瓦底江補給航道。

    不得不說,這個變化,對越南人的認知刷新和震懾程度,實在是非比尋常。

    以至于越南黎朝的執政者鄭柞得知后,不由覺得一陣不寒而栗,第一時間召了自己的兒子們商議應對之機。

    ……

    局外人看著1660年代的越南政局,或許會有些懵逼:既然說當時的越南朝代是黎朝,為什么執政者會是鄭柞則?

    這事兒說來稍微有些復雜,但長話短說,大致可以歸納為:當時的越南,一共有兩朝四姓的勢力并存。

    所謂兩朝,分別是黎朝和莫朝。黎朝建國更早,明宣宗時期就建國了,基本上就是把朱棣時南征越南的明軍打跑后,在越南重新建立起的原始政權。

    而莫朝建國要晚一百多年,大約是大明這邊嘉靖初年,才篡位滅黎建的國。可惜建國后沒多久,就被黎朝舊臣鄭檢擁立了一個黎朝王室的旁支為后黎王,然后借著后黎王的名義以令諸侯,把莫朝占領的紅河流域重新占領。

    但莫朝也沒被消滅,兵敗后一直往北逃到與大明廣西邊境接壤的高平、諒山一帶,僅剩兩府之地茍延殘喘。

    此后一百多年,越南境內就一直有北莫南黎兩個朝代并存。

    而鄭家因為擔心自己也篡位廢黎的話、就會失去正統性,會跟莫朝一樣被視為亂臣賊子。既然莫朝已經把那個自立的生態位占住了,鄭家也就不敢亂來,最后竟學曹操一口氣學了一百多年,始終只挾王掌權而不篡位。

    但掌權掌得久了,黎朝內部終究有人會說鄭家是挾君欺君,于是到了大明這邊天啟末年崇禎初年的時候,黎朝南部又出現了地方實權將領、阮氏的阮福源,公開扯旗跟鄭主決裂,

    阮福源打出類似“衣帶詔討挾君之賊”的旗號,隨后經過十余年的征戰,占據了順化及以南的越南南半部分,跟鄭主事實上南北分治。

    如此一來,越南境內,等于是從北到南一共有三股事實上的地方軍政力量:

    分別是最北面高平諒山、靠近廣西邊境的莫朝,

    中間掌握河內平原到順化的鄭 化的鄭主(以及鄭家的傀儡黎姓國王),

    南邊順化以南的阮主(阮主名義上還是臣服黎朝國王,但表示要擊敗鄭家救出國王)

    這三方勢力之間,平時大明沒來,他們自己也不消停。

    從崇禎初年開始,四十年里鄭主阮主之間已經打了六場戰爭,平均六年一場。歷史上再過幾年他們還會再打一場,然后才會就此消停,彼此默認對方的勢力范圍。

    鄭主和北邊的莫朝之間,也是綿延百年戰亂,在原本歷史上,就在去年,也就是1667年或者說小康五年,鄭主鄭柞就會趁著大明的虛弱、進攻莫朝國王莫敬宇,并且把莫敬宇的高平府攻破,逼得莫敬宇最終不得不投靠歷史上的殘明。

    而現如今,不過是因為大明沒有衰落,反而變得更強了,鄭柞才沒敢貿然對投靠大明的莫敬宇發動最后一擊。

    但是,等他們發現明軍居然能打出海陸并進、海路迂回數千里的大規模兩棲登陸戰后,鄭柞終于坐不住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須先下手為強,否則越南遲早要完蛋。

    ……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鄭柞和兒子鄭根等人的對策商討,也就顯得很悲涼了。

    二月底的一天,鄭柞開門見山地對鄭根等人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明國對我越南的狼子野心,兩百年來無人不知。當初朱棣賊子殘害我越南百姓,最終被王師擊退,全靠明國皇帝愚蠢禁海,對我越南用兵的補給,都要從云南走紅河水道順流而下。

    這才被我黎朝太祖憑借破壞紅河航道,斷絕明軍后援、錢糧軍械、藥物補給,最終逼得明軍死傷病患慘重,不得不退。

    可如今聽說,鄭成功上個月在勃固登陸,從廣州至勃固,海路足有八千里之遙。明軍海船水師竟能強盛致斯,那么若是從廣西欽州出海,至紅河口的清化登陸,豈不是比去勃固容易得多得多?屆時我軍又該如何應對?

    我越南地理狹長多山,若是依靠陸路補給,南北足有兩三千里山路。可若是能靠海運,則越南處處無險可守。

    何況北邊的莫氏偽朝,自從天啟年間徹底投靠了明國,如今若是作亂于內,明軍再攻擊于外,亡國無日矣!”

    面對的憂心忡忡,他長子鄭根還試圖出言寬慰:“父王,鄭成功雖然成功登陸了緬甸勃固,但將來也未必能登陸我越南。

    緬王莽白終究是愚蠢之輩,只因緬甸原本沒有被陸上敵國迂回登陸之憂,所以莽白從來不肯花金銀在購買西洋戰艦上。

    可我越南不同,我朝素知國土狹長,易被海上之敵腰斬,故而近年來斥重金先后購買葡萄牙和荷蘭戰艦,紅夷大炮也比緬軍先進,鄭成功敢來登陸、攔腰截擊,我們可于海上殲滅之!

    六年之前,我們跟南邊的阮逆交戰時,不就是試圖以當時買的那兩條荷蘭蓋倫炮艦護航、在順化以南的日麗(今越南廣平省洞海縣)登陸,只可惜我們的荷蘭戰艦還是不夠多,沒能突破阮逆常年累積的葡萄牙艦隊,這才沒能把阮逆的順化府與后方切斷!

    此番明人來襲,阮逆應該識大體顧大局,跟我們并肩作戰。如果把我們雙方久經戰陣的西洋戰艦聯合一處,共御外侮,一定可以將鄭成功殲滅于海上!如此,逼得明軍依然不得不陸路進犯,遲早能被我軍拖死!便如當年殲滅朱棣之師一樣!”

    鄭根這番話,倒也不能說全無道理。

    如今已是1660年代,荷蘭人的VOC在東南亞已經經營了大半個世紀,東南亞沿海政權,其實都有跟荷蘭人乃至此前葡萄牙人做武器貿易。

    尤其是內部戰亂比較多的國家,為了互相競爭,在買槍炮方面更是不惜血本。

    其實別說東南亞了,看看當初戰國后期的扶桑,就知道那些戰國大名為了“鐵炮、大筒”肯付出多大代價,甚至九州和西國大名肯為了多買火槍大炮,一個個改信切支丹,寧可不要神佛也要買洋槍。

    大明這種政權,在當時絕對算是一個異類,主要是大明一直到萬歷末期,都沒什么生死存亡的危機,自視甚高,也就不愿意為了買洋槍洋炮而卑躬屈膝。

    而越南這邊,鄭主阮主互相都打出狗腦子來了,這時候軍閥都是非常實用主義的,只要能提升戰斗力的東西,管你是不是西洋蠻夷的,一律不惜血本狂買。

    而越南狹長的國土、山地崎區的地形,更是導致他們比緬甸人更重視海軍,從1620年代開始,越南南北雙方就拼命進行戰艦軍備競賽,你買葡萄牙卡拉維爾戰艦我就買荷蘭蓋倫炮艦。

    所以單論海軍,他們確實有資格看不起緬甸,覺得緬甸這些旱鴨子算什么垃圾。鄭成功能欺負緬甸,不代表能欺負越南!

    只要海戰勝利,明朝就滅亡不了越南!

    然而,鄭柞終究比兒子成熟得多,他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

    “遇到外敵,黎朝內部各派就能放下恩怨、一致對外”這種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阮家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怎么會跟他一起對抗鄭成功?就算出兵了,估計也是墻頭草隨時觀望,到了海戰大決戰的時候,也是讓鄭家艦隊先上,先蒙受損失,然后阮家艦隊試圖摘桃子撿便宜。

    但眼下他也沒更好的辦法了,只能長嘆一聲:“先設法責以大義,把阮家穩住再說吧。阮家能不添亂就不錯了。

    然后我軍要設法在明軍從緬甸抽身之前,先把高平、諒山的莫敬宇斬草除根!絕不能等明軍抽出手來后,再跟我越南的偽朝傀儡聯手!

    反正明軍遲早會侵略我越南,等緬甸徹底完了之后,我們就錯過殊死一搏的良機了,不如先下手為強。

    若能趁著鄭成功艦隊其中一部還被牽制在勃固時,就在這兒挑釁得手,讓明軍狂妄冒進,先以水師偏師貿然試圖登陸,然后我水師在海上將其殲滅,那么就能各個擊破,在遭遇鄭成功本人之前,先斷其一臂。”

    鄭柞的想法,倒也跟后世一戰時,德國公海艦隊司令來因哈特.舍爾上將差不多。

    舍爾在一戰時的海戰思想精髓,就是明知自己干不過英國皇家艦隊的主力抱團,所以想下套引誘出幾個皇家海軍分兵的戰機,

    各個擊破每次削弱英軍艦隊一部分,等此消彼長后再最終決戰。1916年的日德蘭大海戰,說到底就是一次失敗的誘敵殲滅戰,只可惜德國人的無線電加密實在太垃圾,計謀早就被英國人名牌了,才白演一場。

    但不管怎么說,舍爾的戰略思路本身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執行和情報泄密。

    鄭柞如今也覺得,越南全國的海軍力量,也未必是鄭成功主力的對手,但如果能先隱藏實力示弱,然后陸上挑釁,勾引得明軍在主力不在時,就貿然讓海軍偏師先動手,說不定有機會各個殲滅。

    把鄭成功的艦隊切割成兩部分,分兩次打完,鄭柞覺得好歹還是有一點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