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小說網 > 如夢舊 > 第一百二十六章:嫡母親母
  一日早朝后,外頭的雪下的小了些,完顏亮取下幞頭官帽,闊步走入庭院。

  望眼這冬景,滿園芳菲盡,卻只有墻角那數只梅花迎寒而綻放,嬌艷欲滴引人忍不住卻步觀賞。

  他指間輕碰那花骨朵兒,花朵銜一口清雪而傲枝頭,撩撥兩下,霎那間,層層素染落下。

  紅艷點點堆積,層層花枝浸染,恍惚之間,他想起了去年冬日,他與清雅去那梅園的情景,心中有所觸動,抬起的指尖又悄然放下。

  或許,人這一輩子便是不得如意,他曾在城南草場初見她時,她還那樣小,眉眼都未展開,黃發都未曾覆滿額頭,再嘆如今,她滿面紅妝,華服翠翹,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可惜他未曾留住她。

  他輕折下一枝放在鼻下細細的嗅著,抬頭望梅樹,出口便成詩:“紅蓓枝頭理紅妝,千朵圍困深閨娘,新娘轎里泣不訴,卷簾遙看誰家郎!”

  “好!大王好詩,”祗候人在后,連連阿諛逢迎,躬身而長揖。

  但這祗候人怎知他心中所痛,不過只念著這淺顯的字面意思罷了。

  他頓了頓,苦笑道:“終究,是被這紅墻所困住了,看不到外面的風景。”

  念著她,他的眼眸便漸漸濕潤了起來,再回頭準備進屋時,忽而的一陣冷風,吹的他愈發的心涼,他攏緊了披風,回縮了脖子,打了個顫道:“她這樣怕冷,冬日應該很難過吧!”

  他低聲呢喃,在身后的祗候人也不知他在嘟囔什么,只知他心情不大好,便趕緊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望著他踏入了門檻。

  一入屋,便瞧了太妃和太夫人對坐于圍子榻兩邊,太夫人恬靜的以手扶著湯婆子,對面的太妃則一臉嚴色安坐,蹙眉而吊其嘴角,一雙褐瞳直視前方。

  完顏亮有些驚異,靜行上前來長揖:“嬢嬢與姐姐怎的來了!兒本要更衣后給您二老請安的。”

  他本是要在一旁的交椅坐下的,但瞧了太妃嚴色而坐,靜而不答,便頓在了原地許久。

  “嬢嬢!”他再喚。

  太妃不答,唯見了一旁的親母對自個搖搖頭,示意著不要嬉皮笑臉的,他斂了笑面,沉靜了下去。

  “功兒,你要弒君襲位?”太妃直奔主題,來了個措手不及的問答。

  完顏亮驚愕不已,喉結上下微動,望其嚴色再淺笑:“嬢嬢在說什么?兒未聽清楚!”

  “未聽清楚?如今,話到此處了,你還要隱瞞,是我這老婆子在這國府之中沒什么話語權了?”

  她雷霆之怒,重錘于漆案,震的青瓷茶具都跳了起來,手旁的茶盞隨之滾落,砰碎于地面。

  太夫人噠氏見此,立馬起了身來,恭恭敬敬長跪于她面前道:“娘娘,逆子犯錯,您不必太在意,莫要氣壞的身子!”

  太妃手指著他,向著長跪的噠氏道:“不必太在意,你瞧瞧他要做什么事,是要弒君殺兄的滔天罪惡之事,這樣大的事兒,他在我面前提都不提!”

  “也罷也罷,如今,我這老婆子老了,眼看著你們幾個兄弟長大成家,也算完成了你父王的一樁遺愿,便就早該退居別院養老,等著雙腿一蹬去見了佛祖!”她招手著,別過頭去平靜了心中的怒火。

  “兒哪錯了?”他硬著頭皮而駁回。

  “元功,你說什么呢?還不趕快認錯!”太夫人以手拉著他的衣袍襟邊。

  “姐姐,兒無錯,兒做的是濟救蒼生的善事,他完顏亶,本就無德無能,憑什么占著皇位,憑什么?”他雙手握拳而攥其衣衫。

  “這個位子本就是爹爹的,當時宗俊(完顏亶的父親)已死,爹爹身為長子理應接替太子之位,憑什么便宜了完顏亶?”

  太妃怒起,站于踏板上指著他:“好,你今日要辯,我這為母者,有教養之責,便與你好好順個清楚!”

  “你口口聲聲說,你父王當為儲君,可你知道你父王是庶長子,自古嫡庶有別,不可僭越,若太宗立你父王為儲,眾王必定心有不服,宗室必定內亂,你可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嗯?”

  “便是因為個庶出的名分,就困住一個賢德有才之人,憑什么?自古以來就有庶子為君的先例,”他再道。

  太妃轉身而撐其漆案,手指擊打著桌面:“庶子為君?自古來庶子為君,有幾回是不流血不死人的,你父王有他的見識,他不想見了宗室兄弟互相殘殺,不想你們成為眾矢之的,才甘愿做一個王。”

  “你倒是孝子了,想替你父王奪回皇位,要殺了從小與你一起長大的兄弟,你自小深研孔孟之學,這些年都懂了什么道理了?”

  “你鋌而走險,萬一遇上不測,策反失敗,皇帝會將你性命至于何地,尚在襁褓中的合汝,皇帝會放過她嗎?”

  “還是讓你那噠娘子身懷六甲去侍奉皇帝,成為泄憤的靶子?嗯?”

  完顏亮高眉稍稍低平了下來,斂著頭站于原地不動,攥著拳頭。

  太妃闊面長靜,站于原地許久,望著他那張俊美的面龐,漸漸紅了眼眶。

  “你長的多像你爹爹,偉岸又英俊,我看見你,便就想起了他!”太妃啜泣不已,雙雙淚珠垂下。

  “你爹爹臨走前讓我把這府里撐起來,讓我將你們好好教養,如今我丟了他的大哥兒,又再看你去鋌而走險,我這老婆子,乃是罪人呀!”

  她半百的身軀盤于圍子榻上,望著手上的七寶瓔珞圈流淚,聲音凄凄切切,姿態亦是讓人憐。

  “功兒,你聽我的話,莫要如此固執,嬢嬢說的你要聽,這是為你好也,快認錯!”太夫人長跪,拉著他的衣襟,苦口婆心勸著他。

  他抬頭,望著太妃啜泣的身影,心中便有愧疚,欲想長揖在前請罪。

  他無意間瞥了那花幾上的一束紅梅,便又想起了那日清雅哭著與他分別的情景,那玫竹節扳指,還扣在他的指上。

  這使得他愈加氣憤,更加堅定了自個心中的大計。

  “不,就算鋌而走險,我也愿意一博,我不愿再過為人魚肉的日子!”

  “那皇帝,做了太多不道義的事兒,他最愛的便是當眾羞辱我,背地里再捅我刀子,上次張鈞矯詔,便是他構的罪,又肆意將我出貶再將我召回,他還把我心愛的女人賜給了烏祿,這一樁樁事,我忍不下了,此行必定要反!”

  他再抬頭道:“嬢嬢,您放心,我不殺他,我將他降為昏王,發配他到邊地,他的妃子女兒我一個也不動,一并發配到邊地!”

  “不可,不可如此,功兒,你聽姐姐說一句,你和陛下自小一起長大,他不會對你如何的,不會的!”太夫人將他手拉著,將手放于他寬闊的胸膛。

  “姐姐,您糊涂,他連皇后都殺了,親子都殺,還會顧及我這兄弟之情嗎?他下一個殺的便是我,”他狂躁的將她的手撇下,退一步顫聲道。

  太夫人蹙眉不展,立于原地看著兩人神情。

  完顏亮垂兩袖而站,抬首而長望著那束紅梅,周正的面龐上噙有半絲遺憾,眼神之中,依舊是那份堅定不移。

  而太妃長坐于明窗下,對側邊香爐紫煙而坐,翕張著雙眼,思緒混亂。

  “嬢嬢,兒一句話,望嬢嬢贖罪!”

  “嬢嬢為嫡妃,兒為庶子,是否在嬢嬢眼中,一直把兒當做庶子,區別對待,才會心里認同這皇帝!”

  “你在說些什么?功兒你瘋了嗎?嬢嬢怎么對你怎么對我的,你沒瞧見嗎?”太夫人連忙上前止住他的話。

  “既然如此?那為何嬢嬢便接受不了兒為君,兒為君,嬢嬢你便是大金的嫡太后,姐姐做西宮太后,嬢嬢受天下人拜謁,有何不好?”

  太妃聽了,緩緩起身走到他身邊,松開攥緊的雙手,望著他道:“無可救藥,便當我這二十幾年,教了個庸才吧!”

  說完,她便緩緩的走了出去,闊手掀了簾子而出。

  “你這孩子在說些什么!”太夫人怒而拍他的胸膛。

  “姐姐,嬢嬢不理解我,你要理解,此事,無論何人阻攔,都勢在必行!”

  他堅定的眉眼,望著母親溫柔的善眸,太夫人的雙眉稍稍舒展開來,撫其胸膛,再以指間點了點他的眉宇,嘆息一聲。

  “哎,若真到了這般地步,便就去做吧!終歸,我是倔不過你罷,不過你萬不可弒殺君上,亦不能虧待他的妻女,”她抬腿要坐下,卻雙膝一軟差點滑倒。

  “姐姐!”他扶著她。

  “無妨也!”她彎腰摸了摸膝蓋。

  他將母親橫抱起來,輕置于圍子榻上,服侍她脫了足衣和羅襪,再將底裙慢慢捋起來,親眼望了她的膝蓋上結了幾處淤青,再握了她雙腳,只覺一片浸人的冰涼。

  他心疼道:“姐姐……”

  太夫人慈眉微揚道:“無妨也,吾兒莫要憂心!”

  “姐姐穿著棉鞋,為何腳還是冰涼?是伺候的人照顧不周嗎?”

  “來人來,拿了藥匣子!打了熱水來!”

  他對外喊著,不一會便有了兩個祗候人拿了藥匣子,再端了熱水來,他輕將母親的腳浸泡于木盆中,再打開匣子,親自為她膝蓋處上藥。

  她如釋重負舒懈許多,將腰扶著道:“我這是自小落下的寒癥,四季都是手腳冰涼,我生你二姊姊時才十五,接著連著三四年的生育,自然元氣受損。”

  “懷你五妹妹時,動了胎氣,便不足月早產了,我的身子也就此差了些,”

  完顏亮細心的為她上藥,再躬下身子親自為她洗腳。

  “姐姐,您放心,等兒為君,兒為你找最好的太醫用最好的藥,您往后必會慢慢好起來的!”

  “還有啊!別動不動就跪,兒瞧了真心疼!”他將母親的雙腳擦干凈,放入懷中暖著,雙袖攏著她一雙涼足。

  她慈眉一揚淺笑嫣然,將他的雙手搭在自個的手上,望著他那英俊的姿容。

  “傻功兒,我能見著你兄弟姊妹五個平安順遂就好,這便是天下最好的藥!”

  “你此番行動,嬢嬢雖打破你,但終究是怕你出了什么不測的事兒,所以你必要理解她,也更要在行事時多加小心!”

  “我生你養你不容易,痛了三個時辰,養了你二十余年,我雖不如你嬢嬢那樣可以為你指點迷津,但在你背后關心著你,為你做些小事,我也是開心的。”

  完顏亮兩目盈淚,望著明窗下的母親,眼角爬上了點點皺紋,雙頰泛些微紅,再順著臉頰闊開,那雙鬢已然蕭疏斑白。

  那一瞬,他紅了眼眶,將懷中的那雙腳摟的更緊。

  “我完顏亮此生,不負愛我為我的女人!”他望著母親癡笑。

  她輕手置下,摸著他的烏發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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