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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思之如狂

    十萬大山風雪呼嘯, 天衢子將一段舊事娓娓道來。頊婳用指尖在萬法神鏡鏡面上劃著圈,說:“所以九淵仙宗限制師徒生情啊?”

    她柔若無骨般依偎在鏡前, 天衢子連心都化了:“限制師徒生情,本意并不是為了克制人欲。而是因為在學藝最初,師父總是擁有各種強權。而弟子入門之時年紀不一, 很可能并不懂事。在這種情況之下, 極容易被師父脅迫。這一條宗規,于本質而言是好的。”

    頊婳點點頭,手還是不規矩, 在鏡面上畫了朵荷花, 說:“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

    天衢子很想握住她的手, 那手一定跟以前一樣,光潔柔軟。他說:“以前……我也發現過談煙身上的傷痕。”

    頊婳笑出聲來:“所以你也查過水空銹?”很難想象,原來最初天衢子也是個好奇寶寶。天衢子也有些想笑:“少年時期, 總是好奇一些。那時候我反應也跟你差不多。”

    一心想著揭露這個偽善者的真實面容, 誰知道最后被向銷戈教訓了一頓,這才終于安分下來。

    兩個人不知不覺說了許久的話, 天已經將要黑下來。頊婳半倚著萬法神鏡,天衢子的聲音是暖和的,神鏡卻是冰冷的。天衢子輕聲說:“這里冷,先回去吧。”

    頊婳搖頭,問:“你在弱水里冷不冷?”

    她在里面渡過了兩千年, 里面是什么樣, 她再清楚不過。天衢子很誠實地說:“肉身還好, 神識會覺得寒冷。”頊婳點點頭,突然嘟囔了一句:“我想讓你出來陪我。”

    明明是她自己把他弄進去的,這時候卻無辜得像個孩子。

    天衢子頗為無奈:“回去吧,你的衣衫濕了。”

    以她的修為,就算是冰雪融化,也斷不會沾濕衣角的。然而這時候跟他說話,她顯然是顧不得其他。頊婳終于站起身來,說:“那我明天再來。”

    天衢子心中暖意融融,卻又有些酸軟,說:“這人間一定還有許多你未曾探索的地方,多走走看看,時間過得很快的。”何必要在這里,守著一方冰冷神鏡?那并不是我進入弱水的初衷。

    頊婳卻道:“我想讓你陪我一起去探索,不是化身,是你這個人。唯一的,無二的靈魂。”

    他進入弱水之后,她變得粘人。天衢子想要擁抱她,想要吻一吻她的面頰。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其實,能夠隔著萬法神鏡這般凝望、對話,已經是奇跡——水空銹可是花了五百多年,才找到萬法神位陣心的位置。

    可是真的找到這里的時候,就發現還不夠了。頊婳喃喃地說:“我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那真是……太多太多的時間。

    她難過了。天衢子心如刀割,聲音卻是溫柔帶笑的,說:“傀首以前在仙茶鎮的時候,有沒有去看過靈泉?”

    頊婳說:“靈泉?在哪里?本座只知道靈泉山。”

    天衢子說:“靈泉山主峰,有一眼泉眼。彼時出了個水妖,我的第一次師門試煉,就在那里。”

    頊婳立刻變得興致勃勃:“真的?!仙茶鎮、靈泉山,是不是靈泉泡茶,特別好喝?”

    天衢子微笑,說:“嗯。靈泉中有一處泉眼,常年覆雪。取那里的水烹茶,口感最佳。而且,當年第一次試煉,我在靈泉山埋下一物,留作紀念。時日久遠,不知道還在不在。”

    頊婳立刻說:“本座明天去幫你找找!”

    天衢子含笑道:“好。”

    天衢子蘇醒的消息,幾乎是立刻就傳到了魔族。贏墀還在養傷,聞言十分狐疑:“當初水空銹尚且花了五百余年方才找到萬法神鏡,他才多少時日,便已經蘇醒?”

    厲空梟說:“天衢子此人,一貫作法便是斂藏鋒芒。若真論實力,他并不會比水空銹差多少。”

    贏墀哼了一聲,一時動怒,體內刀意立刻四散游走。他心中更是煩悶,厲空梟眼看情況是不好,頓時也頗為焦急:“還是去找向銷戈看看。”

    贏墀怒道:“不必!本尊心中有數!”

    你就倔吧!厲空梟都不想理他,這么大的人了,還一身孩子氣。但也不能不理,他說:“天衢子醒了,傀首恐怕天天都待在十萬大山和他談心呢!”

    贏墀氣得就要坐將起來,然而實在是力有不逮,半天,終于說:“抬本尊前往向家堡!!”

    南家堡,向銷戈并沒有前往弱水河口的打算,而是在研究弱水法陣。

    向盲侍立一邊,最近融天山頻出事端,陰陽院的外門弟子也管得沒有那么嚴了。他得以留在向家堡。不一會兒,外面有人道:“魔尊贏墀,求見向老。”

    向盲意外,向銷戈卻是心知肚明的樣子:“進來。”

    贏墀是被抬進來的,向銷戈雖然并不是醫修,但是身為器圣,若論重鑄肉身,醫修可是比不上他。

    厲空梟自是賠著笑臉,將他好一番恭維。向銷戈無動于衷,卻是提了個要求:“我可以取出他體內刀氣,為他修復肉身。但是有條件。”

    厲空梟趕緊道:“向老盡管提,魔族能力之內,無有不從。”

    向銷戈冷冷道:“我要贏墀立下神魔之契,從此以后,遠離畫城傀首,再不許有半點私下接觸。”

    厲空梟在心里哀嘆一聲,一時之間竟不敢答話,只得回頭去看贏墀。

    就連向盲也是稀奇——父親這是怎么了?贏墀與傀首往來,他為何介懷?

    噫……不能細想!

    贏墀也是意外:“向老此話,本尊不明白。本尊與畫城傀首是否往來,對向家堡有何影響嗎?”

    當然有影響了!然而向銷戈卻只是道:“魔尊不必多問。倘若你愿意,請立刻立下神魔之契。倘若不愿,便請離開吧。”

    這老頭性子一向倔強,他打定主意的事,還真是很難扭轉。厲空梟以眼神示意贏墀應下。贏墀卻是看也沒有朝他看,直接道:“既然如此,打道回府。”

    還真是不治了!

    畫城。頊婳好不容易返回了,卻一夜沒睡著。

    小蝦槍要跟奚云清睡,她樂得清凈,理也不理就將二人給趕走了。然而翻來覆去,卻總是神思難安。腦海里無數次掠過的,都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最后慢慢變成他的笑容。

    直到天色將亮,她索性坐起來——還是想去十萬大山。但是這會不會太不矜持了?

    她梳妝一番,也不跟人打招呼,直接離了畫城。

    奚云清也起得早,這時候正領著小蝦槍學走路。小惡魔在弟弟的伊伊喔喔中練功。三人都看見頊婳出門,奚云清說:“這一大早,又去哪里了?”

    小惡魔說:“看這一臉含春 一臉含春,能去哪里?十萬大山吧。”

    旁邊癡簡直是十分無語,敲了敲藤條:“不許分心!”

    小惡魔眨眨眼睛:“癡,看眼下這情況,你們三個是肯定晉級不了傀首正君的了。按奚掌院能為,側君也夠嗆——畢竟他要是修出九個化身,你們三個都夠嗆。”

    癡頓時滿臉通紅,小惡魔在那里火上澆油:“你說要是以后,我要是繼承了傀首之位,你們三個是不是就成我的三君了?”

    癡君臉如火燒,這小東西整天腦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沉聲道:“今天功課加倍!”

    小惡魔哀嚎一聲,奚云清笑得直不起腰:“你是不是傻,純血魔傀才能繼任傀首。你個雜交的串串,還想當傀首!”

    小惡魔瞪了她一眼:“雜交怎么了?各取所長不懂啊?”

    一臉正直的癡君不想理他倆了,再跟這兩人待下去,三觀都要不保了!

    奚云清看見他滿臉通紅的模樣,只覺得十分可愛,說:“如果傀首真的納了奚掌院為正君,以奚掌院的為人,恐怕也是容不下側君的。倒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允許三君另外婚娶。”

    小惡魔說:“如果另外婚娶,我其實想娶念叔叔。嘿嘿嘿嘿。”

    旁邊路過的念君:“……”我謝謝你啊!!

    靈泉山。

    頊婳匆匆而來,見主峰上,果然有幾口泉眼。其中一口被積雪覆蓋,那積雪只有小小一片,然而卻無論如何不肯融化。頊婳走近,看見山中道觀的小道士們已經開始挑水澆菜。

    她在泉眼里左右翻找了一陣,想想那時候剛剛入道的奚玄舟,他會在這里留下什么呢?

    竟然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點尋寶的小興奮!可是找了半天,還是不見整個泉眼里有什么異樣的東西。傀首不耐煩了,反正也沒人看見,她立刻以靈力探測。不管怎么樣,天衢子應該不會留下什么凡物吧?

    可是偏偏就沒有任何靈力溢出,這個地方根本沒有什么寶物嘛!天衢子該不會是騙我吧?

    傀首在泉邊踱來踱去,最后想了想,又跑到仙茶鎮,買了幾兩當地的茶葉。道觀里的挽塵道長早就看見她跑來跑去,但是光看一身靈氣,也知道此人來頭不小。一時之間也不敢招惹。

    頊婳當然也發現了他,這時候拿出茶葉,向他舉了舉:“挽塵道長,過來喝茶啊!”

    挽塵道長受寵若驚:“仙子認得貧道?”

    頊婳當然認得他,當初她托胎于樊瓊枝腹中,出生之后,挽塵道長一直頗為照顧他們母女。平時道觀里漿洗縫補,他都交給了樊瓊枝。但其實上,這些活計,小道士們自己都是會做的。

    頊婳微笑,取了靈泉之水烹茶:“數年不見,挽塵道長難道忘了紀婳了嗎?”

    “紀婳……”挽塵突然靈光一閃,然后回過神來,訝然道:“你是……紀姑娘!”

    頊婳輕笑,故地重回,確實頗多感慨。她遞茶過去,說:“當年我與母親一直頗受道長照拂,無以為謝,就以此茶相敬吧。”

    挽塵連忙雙手接過竹盞,說:“不敢不敢。這原也是奉九淵仙宗仙長所托,小道豈敢居功?”

    果然是他。頊婳眼中笑意盈盈,說:“不瞞道長,有個故友說,他第一次試煉的時候,曾在泉邊留下一物當作紀念。可我尋來找去,并未見什么非凡之物。不知道長是否能幫我參詳一二。”

    挽塵聞言,沉吟半晌,問:“不知紀仙子這位故友,留存舊物有多少年月呢?”

    頊婳說:“這個不好說,千余年了吧。”

    挽塵道:“仙子請看那邊。”

    頊婳一眼看過去,只見一棵古樹高聳入云。她站起身來,飛掠過去。樹身粗壯,足足需要六七人環抱。樹上開紫花,枝條層層垂落,如同紫色的瀑布。香氣四溢,美不可言。

    少年的他,居然在這里種了一棵樹啊!!

    頊婳整個人都被這無邊紫氣感染,想想當初,第一次參加師門試煉的他,在收伏妖物之后,是如何的意氣風發?而泉邊植樹,他又是否回來過,看它一年一年,開出漫漫紫花?

    陽光在流淌的花枝上跳躍,泉水奔流如樂,空氣清新得令人迷醉。頊婳回過頭,看見挽塵道長含笑飲茶,頓時覺得人間美妙到了極處。她說:“他曾經回來過嗎?”

    當初種樹的少年,后來一步一步,成為了陰陽院掌院。他回來過嗎?

    挽塵道長微笑道:“經常回來。但是從來素裝,貧道并不知其身份來歷。但卻有幸數度與他在此同飲。”

    山風徐來,紫色的花瓣打著轉兒飛揚飄撒。頊婳伸手,接了一片在手里,說:“我也想與他在此同飲。”

    挽塵道長眉峰微皺,說:“他可是……”后面的話便不敢說了,可是殞落了?

    不然面前人為何一副追思故人的模樣?

    頊婳回身一笑:“他目前安好,只是眼下,無法抽身前來罷了。”

    挽塵道長這才放了心,說:“既是如此,紀仙子早晚有機會與他攜手同來的。”

    這句祝福十分順耳,頊婳低下頭,掌心正托著一片紫色的花瓣:“嗯,一定會有機會的。”

    我不想再浪費這有生之年,任何一點時間。我想月月年年,與他長相廝守。我知道他為何讓我來此,他想讓我努力發掘這個人間的驚喜,快快樂樂的生活。

    可沒有他作陪的人間,并不能令我驚喜。

    曾經我一直認為,這世間這么大,是有無數可能的。可現在,我終于明白,其實這個世界有些事,概率是極小的。比如遇到一個奚玄舟。

    十萬大山,天衢子看著伊人倩影由遠而近。他輕聲嘆息:“我以為,你可以耐心找上三五天的。”

    頊婳得意洋洋地伸出手,掌心正躺著一片紫色的花瓣。她說:“我沒有耐心,從來就沒有!”

    那倒是。天衢子微笑,說:“你見到挽塵道長了?”不然以她的心性,定然以為自己會留下什么絕世寶貝。一定會掘地三尺去尋。

    頊婳倚著萬法神鏡坐下來,許久才說:“玄舟,我想你了。”

    天衢子一顆心都被融出了洞:“我知道。”

    頊婳小聲說:“我昨晚沒睡著,可還是夢見你了。”

    她的聲音如絲般纏人,天衢子只好問:“夢見我什么?”

    頊婳精神一振,說:“我夢見你壓在我身上,親我的手,解我的衣裳,摸我……”

    弱水里,奚掌院伸手捂住鼻子:“別說了,別說了婳婳……別說了……”鼻血一點一滴融在弱水里。

    傻瓜,這又怎么會,是你一人的思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