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小說網 > 甚獨 > 第340章 ..
  吳堡是個軍鎮,有三分之一的常駐居民是羌人。鎮守此地的也是個世居于此的羌漢混血,中郎將馬萇。

  這個馬萇是馬超的直系后代,也跟使團沿路遇到的每一個縣長那樣,先給使團一行人接風,然后將早就準備出來的一隊羌人行商介紹給他們。

  出吳堡的界碑就出了東吳的國界,使團要穿過名義上歸桓楚,實際上羌人統治的地盤,需要有真正熟悉路線的行商帶著他們。這樣使團既不會迷路,一定程度上又能躲開桓楚的視線。

  羌人行商漢話說得非常流利,簡單敘述過的路線與昨夜正副使三人研究的路線多有重合,宗正就拍板使團跟在他們后面繼續前行。

  心知此后很長時間內怕是睡不到榻了,石彌早早睡下。他進入黑甜鄉的時候,在昔陽縣的齊亭一行剛收到使團的回信。得知使團之中并無痘疫出現,三個幕僚這才松了一直懸著的心。

  可得知樂安侯孫放急病薨于并州境內的并州刺史凌遠,得到確切的信兒后卻依舊哆哆嗦嗦的拿不穩手中的酒盞。

  “東翁,稍安勿躁。”室內燭火被透過燈罩的細風搖曳,映得室內四人背影有些張牙舞爪,襯得年輕幕僚溫潤的聲音平添一絲鬼氣。

  凌遠看他一眼,又迅速別開視線,“那……那什么察事司不會再派人來了吧……”

  年輕幕僚溫聲安撫道:“依著太上皇的脾性,該是換一個宗室繼任察事司統領。新舊交替之下,一時半刻的當是沒人再想來查了。”

  聞言,凌遠才松的一口氣就被他下一句話又提起來:“只要那‘梁復’不再復活。”

  一個不知道姓名真假的人,死死活活好幾回,招惹了孫放兩次親自來并州,也屢屢將凌遠等人的神經絞緊又彈松。

  年輕幕僚對面一人將酒盞順手一撇,起身就走。他下首的之人趕緊起身,朝著二人恭謹一禮,匆匆跟追著前者離開。

  是時,明月被云絮擦過,清亮的冷光照過他怒不可遏的面容,眉眼與吳堡中郎將馬萇有七分相似。一直跟著快步前行的人一起上了一輛牛車,覺得安全了,他這才恨聲問道:“咱們就任他們這樣驅使?”

  “你有脫身之法?”先他一步上車的人,隱藏在黑暗中,只有兩眼幽光閃爍,聽聲音竟然是并州別駕羊瀾。

  一直到羊瀾家的巷口,兩人都再無別話可談,最先開口之人狠狠一嘆,下車走了。

  東面的青州,永遠早于并州驅散掩蓋所有鬼蜮心思的黑暗。破曉時分,早起掙命的平民們已經可以對頻繁往來的急遞和軍遞熟視無睹。

  可作為最終收信方的顧毗卻必須字斟句酌的仔細研判,直至孫放的親兵頭和腰都纏著素麻,舉著白封跪在他面前。

  一年半以前,顧毗親手寫下近百封的喪帖發出,他很清楚這是什么。

  愣怔間,代簦奔到近前,逾越尊卑,劈手搶過喪訊,急切的撕開赴告的白封,只看了兩眼就痛叫一聲“東翁!”,撅倒在地!

  赴告從他手里散落,里面淚痕斑斑的字跡映入顧毗呆滯的眼簾:

  十月十七,世子壇席,足下亭等三人泣血頓首。

  嗚呼!亭等盲矣!竟任刺者如入無人之境。累侯爺受痘疫,驟薨于病榻!

  侯爺待亭等如子如侄,然侯爺生亭等不能竭股肱之力,薨未能覓得仇敵雪恨!皆是仆等無能!

  痛何如哉!痛可言邪!

  疫已散于縣中,城門日夜大閉。公雖已小斂,卻戰戰兢兢不敢妄動。萬望世子以國為念,勿以悲甚。

  仆等涕沾衣袍,伏地頓首。

  察事司在場的屬下和樂安侯府的侍者們都有所感,不敢去看那赴告,只急急忙忙去扶代簦。

  慌亂中,不知道誰撞了顧毗一下,終于將他驚醒。

  “來人……”顧毗啞著嗓音,“去找世子回來……快去!”

  樂安侯世子這幾日都被請去赴宴,顧毗一喊,就有樂安侯府侍者哭喊著往門外跑去叫他回來。

  侍者呼聲遠去片刻,代簦終于幽幽轉醒,面色煞白的問立在一邊的顧毗:“東翁……東翁真的……?”

  顧毗點點頭,將那信箋交給他。代簦抖著手,花著兩眼終于看完,哀哀一嘆:“痛煞我也!”

  樂安侯世子飛奔回府后,又哭又喊,一陣兵荒馬亂。顧毗眼見著他被伺候著穿上“斬衰”,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素服,心有戚戚,勸道:“世子,且忍忍哀聲。先去報與陛下吧……”

  宗室如何治喪,察事司何人接手,更重要的是昔陽縣痘疫如何處置,都是陛下才能決斷的棘手問題。

  顧毗一直幫襯著到了夜幕低垂,樂安侯府的喪儀大概都齊了,見世子還在宮中未歸,不好再住在這里,便準備回顧氏主宅。

  臨走時卻被一日老了十多歲的代簦狠狠攥住胳膊。瞪著通紅的兩眼,代簦咬牙切齒的忍著悲意:“恕某無禮,煩請顧侯代為引薦定侯夫人!”

  知道他也許會跟著世子去接樂安侯回來,很可能明天頂城門開就要出發,顧毗無奈點頭,帶他去了李府。

  縈芯今日艱難學完《史記·夏本紀》,時候略晚,便留了全德吃晚飯。席間,師兄妹二人就“萬法是否殊途同歸”的哲學問題展開了友好辯論,正遇到顧毗帶著代簦來拜訪。

  全德皺眉,覺得師妹的小叔子無禮,大晚上來就算了,還帶了個沒有投過拜帖的外男。

  阿牧往前門去迎二人,師兄妹二人也往前廳走。十月的天時見短,燈火照著代簦外罩的麻衣昏黃,給縈芯看一愣。

  待到四人分主賓在前廳落座,顧毗一說孫放突然病故,給縈芯嚇了個渾身起雞皮疙瘩!

  “簦冒昧,還望定侯夫人恕罪。”代簦都四五十了,給縈芯一禮到地,縈芯跪坐著躲閃不及,只得還他個半禮。

  可代簦這一禮并未行過就起,伏在地上咬牙切齒道:“侯爺乃是被間諜暗害!此恨不報,簦誓不為人!冒昧前來,乃是求夫人與簦同往,徹查此事!萬望夫人先國后家,勿要拒絕!”

  “不可!”

  縈芯一愣還未作答,竟是顧毗和全德一齊斷喝拒絕。

  全德比較方正,代簦一句先國后家讓他無法立刻說出拒絕理由。倒是一路上略微發現代簦目的的顧毗沉聲道:“報國是我等男子的事。先時侯爺同嫂嫂求畫時,已經答應毗不會再牽扯嫂嫂,代兄這是要陷侯爺于無信之地嗎?”

  代簦聞言心中大慟,伏在地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孫放誆縈芯的畫時,代簦就在門外聽著他與顧毗的對話。不過一月,猶言在耳,卻已天人相隔。

  痛恨之下,代簦連一直對外封鎖消息的奸細之事都當著全德說了,縈芯有感于他與孫放的情誼,也是一嘆。

  可不提她根本不敢去千余勁卒環繞都折了個郡侯的險地,就是因著自己這輩子沒打過疫苗,沒生過水痘的身體情況,肯定也是不能去的。

  三人靜靜等待代簦哭夠,被阿牧伺候著凈面后,縈芯才道:“未亡人不過小輩,稱一聲伯。代伯與侯爺的情誼,怕是如孫周(孫策周瑜)同深。侯爺一生為國,此時正是國事稠溏之際,代伯當惜身以繼侯爺遺志。”

  她不止自己不去,還想勸代簦別去送人頭。

  孫策也是被刺客害死的,去時還能留有遺言:“外事不明問周瑜。”可今日收到那赴告里一字未提孫放遺言,代簦一想就知道孫放去時病痛纏身,不是清醒的,哀思反復間,又掉出兩滴淚在八字胡上。

  見狀,縈芯也知道她不說點有用的,代簦是不會死心走的,便沉聲道:“代伯既來,未亡人有一言,還望代伯勿要外傳。”

  代簦眼袋紅腫,聞言立刻失禮的直視首座的縈芯。

  縈芯無懼回視:“并州災亂這么多年,朝中只近期才有賑濟,民心其實已渙散。如今看似平穩,全靠本地士族和冀州分兵彈壓。此前雖然已查明在廣固水下撥弄的是南晉來奸,可我從來不認為只有這一路奸細,也不覺得他們只在水下!我只問代伯,冀、兗常倉到底盜賣了多少糧,這些糧價值幾何?并州人能買得起多少?”

  知道她問什么,代簦沉聲道:“最少六成出了并州。”

  縈芯輕聲問:“并州毗鄰的,除了桓楚還有羌胡的地盤。這六成是分散著去了兩處,還是集中去了一處?”

  代簦要答,縈芯伸手一攔,“我不想知道那么多機密,我只想問問并州地方官瞎不瞎?聾不聾?既然不聾不瞎卻自始至終沒有上報,肯定都是參與者,那么先時陛下曉喻各地既往不咎的旨意下達也有月余了,你可曾收到他們誰舉報治下走私的行商或者以通敵叛國之罪轄制他們奸細?”

  她話沒說完,深知其中內情的代簦和顧毗對視一眼,瞬間冷汗透背!

  那旨意下達五州后,只有在并州大營眼皮子底下,最不可能走私糧食出國的建興郡高都縣生了波紋!此事甚至沒有牽扯到任何一家走私的行商!

  叫縈芯一點破,他二人才明白過來,哪里是高都縣縣長迷途知返,分明是那些奸細順著那封詔書特意暴露給他們看的!

  一個目的是用高都縣縣長闔家被害給其他首鼠兩端的罪臣做個“娃樣子”;另一個怕就是想把察事司的干將吸引過去“斬首”,以戳瞎大吳內視的明目!

  而一直因為察事司匯聚五州消息而覺得已經摸清深淺的孫放,以為并州至多比其他四州水深幾分,誰料剛踏進一步就踩了空,沒了頂!

  全德是不知道什么察事司、什么奸細的,可他不傻,知道自己聽見的是最國與國之間最隱秘的黑暗,面色愈加慎重。

  代簦想明白,下意識的站起身走到縈芯案前,問:“那我們要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

  縈芯無奈一笑,最好的辦法是先殺孫瑾,然后放有足夠魄力的孫釗把并州所有官員全抹成庶民或者殺了,趕緊趁著并州戰勢可控的當下,讓分駐并州各郡的冀州兵強行驅逐世家內遷奴仆,徹底滌蕩并州……

  可她能說么?

  她已經說得夠多了。

  “代伯,這個你要問陛下啊……”

  問孫釗有什么用?這個念做陛下寫作太子的皇帝還不是得問老而不死的太上皇?

  孫瑾為什么一直捂著大吳已經被別國奸細噬咬得到處孔洞,不讓人知道?

  因為他覺得丟臉。

  因為他知道要堵上所有孔洞的代價,是皇室徹底失去顏面。

  因為他雖然把重兵放在并州,卻只讓并州守,不去攻,就是故布疑兵,心底已經放棄并州,想跟兩國打個換地戰:把雞肋并州丟給桓楚吃,自己吃南晉的揚州!

  縈芯和代簦都還看不穿孫瑾的本意,可都明白孫瑾不會大動并州亂其他四州的心。

  想明白這點,代簦面色灰敗,踉踉蹌蹌的往外走,連禮都不知道行了。

  顧毗與他的心灰意冷不同,腹內還有許多純忠油煎似的灼燒著沒吃晚飯的胃。

  站起身,顧毗恭謹一禮,要跟著代簦走。

  縈芯見他面色不好,叫住了他,讓阿牧送代簦回家,留顧毗在家吃晚飯。

  知道他神思不屬,縈芯也沒叫阿石兄妹作陪,只是送全德出門。

  “今日的事,師兄也跟師父說清楚吧。”怕全德以為都是機密多思多想,送到大門后,縈芯站在門檻里面囑咐了全德一句。

  全德看著星月不見的夜空,覺得壓抑,“怎么這么黑……”

  門里門外,車前車后都有燈籠照亮方寸之間,縈芯知道他可能是第二次直面朝堂的泥濘,覺得難以接受,冷硬的道:“該下雨了。”

  慘慘吸一口帶著水汽的冷風,全德瞬間明白當初他阿耶為什么勸他不要走仕途,原來他的資質和心性是真的不夠啊……

  目送牛車嘚嘚走遠,縈芯踩著阿蜜手中燈籠照出的路,往自己想去的目的地走去。

  晚上果然一陣秋雨,打落廣固泰半青綠。

  顧毗以為自己會失眠,可實際上,在嫂嫂的家中,他就著雨聲一覺黑甜到天亮。

  早飯是羊肉粉絲湯和鴨油燒餅,芫荽的清甜、羊肉的鮮美以及燒餅的香脆,給了顧毗走出家門面對艱難險阻的勇氣和能量。待他出門時,一郎遞上一個食盒,里面是幾個燒餅、棗糕和一碟稠稠的、可以泡熱水當飲子的奶醬。

  縈芯送顧毗出門,長輩似的囑咐他:“惜身也是忠和孝。”

  顧毗想起去年嫂嫂也是這樣勸他,感激的一點頭,上了牛車。

  樂安侯府外,已經停了許多騾馬車,顧毗看著車上的棺槨,知道這是世子要去接侯爺的尸身回來。

  另有太常的博士跑前跑后,核對喪儀是否齊全。

  侯府內喪棚已經搭好,只是里面空無一物,顧毗看代簦還穿著昨天的衣袍和麻衣,就知道他一晚休息,勸道:“惜身也是忠和孝。”

  代簦無神的兩眼轉視顧毗:“陛下召東萊侯覲見。”

  瞬間,顧毗就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太上皇要把察事司交給東萊侯。按照大吳的官場潛規則,代簦很快要失去在察事司的權位,恐怕再也抓不到給孫放報仇的權柄了!

  顧毗年輕,瞬間覺得早上吃的八個燒餅太噎得慌了!陛下!不,是太上皇怎能如此無情!

  兩人對視著,還是代簦痛極失言,冷嘲熱諷道:“顧侯氣什么?顧氏不是早就品過一番了么?”

  叫他這話一激,顧毗甩袖就想走,可許多來送行的宗室和鄰居都來了,他也不好此時給世子添堵,便一直送一行人出了城。

  回轉時,顧毗有些迷茫要去哪,最后還是回了樂安侯府,繼續辦公。無論是為國還是為了親手給父兄報仇的微小可能,他都不想離開察事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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