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小說網 > 庶子無敵 > 1005【今人不見古時月】
  興安府城,夜色凄凄。

  裴越獨立廊下,雙手負于身后,手中握著一卷書,仰頭望著天幕上那輪殘月。

  他并非是在刻意扮演孤獨或矯情的姿態,畢竟兩輩子加起來看過將近四十年的滄海桑田,論心理年齡比之裴戎還要成熟,不至于那般幼稚。

  藏鋒衛明天清晨便要啟程趕赴九里關,在那里先行熟悉荒原地貌和氣候,等待化州和云州刺史府將裴越需要的東西送來之后,即將對荒原上的蠻族開啟犁庭掃穴一般的攻勢。

  他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獨自賞月,是因為心中積壓太多無法對旁人述說的情緒。

  五天時間過去,城內悲傷哀戚的氣氛有所緩解。然而對于那些老實度日的百姓來說,一千六百余人戰死和超過三千人受傷的慘烈結果,很難被戰勝蠻人的喜悅掩蓋。那晚戰死和受傷的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意味著數千戶人家出現不同程度的傷亡。

  方巡的離世更是將這種悲痛的氛圍推到頂點,這四年來他在知府的位置上盡心盡力,可謂深受百姓愛戴,于是每天都有人去府衙門外祭拜,城內幾乎每家每戶門口掛白。

  歷經多年戰事洗禮,裴越本以為自己早已修煉到心如鐵石,可是當他看見那些因為親人去世而嚎啕大哭的普通百姓,看見那些手足殘缺但在自己面前依舊滿臉恭敬的木訥漢子,看見那些失去父親而怯生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的孩子們,他覺得心里有種久違的情緒在沸騰。

  在朝堂上摸爬滾打,在權力的漩渦中左右逢源,似乎他也在不斷朝那個深淵墜落。

  一如他這段時間以來的猶豫。

  陳希之先前說他刻意壓制藏鋒衛的行軍速度,是想盡量拖延解決蠻族的時間,等待京都那邊塵埃落定,為自己謀求最大的利益。

  雖說裴越當時堅決地否認,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便是心里確實處于很糾結的狀態。

  主要的原因還是開平帝令人捉摸不透的態度。

  對于自己在朝中的定位,裴越一直以來都有清晰的認知,從始至終他都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起初開平帝顯然極有自信能掌控這把刀,但是隨著裴越立的功勞越來越大,他逐漸意識到這把刀的鋒利程度超出自己的預料。

  這樣很容易傷到自己的手。

  只不過相較于目前根基較淺的裴越,開平帝首先要處理的是王家在軍中的影響力,這并非是王平章步步退讓就能解決的問題。

  如果讓他順利解決掉王平章,接下來對裴越又會怎樣安排?

  裴越很難完全信任一個強勢冷硬的君王,即便他在年后改變了打壓自己的想法。

  可若是放任王平章勾連各方勢力,讓皇帝陷于極其危險的境地內,裴越又有些于心不忍。

  人便是如此矛盾又復雜的生物。

  “唉……”

  裴越輕輕嘆了一聲,握著書卷的右手伸到身前,眼中涌現一抹悵惘和茫然的情緒。

  這是一卷最近謄抄的新書,封面上僅有兩個字。

  今日傍晚時分,兩名鑾儀衛的密探來到藏鋒衛的駐地,十分鄭重地將這卷書交到裴越手中。當得知這卷書乃是開平帝特地派他們送來,裴越確實有些疑惑不解,因為除了這卷書之外,皇帝再無其他旨意,仿佛他想表達的所有內容都在書中。

  當鑾儀衛的密探離去后,裴越從火漆完整的牛皮袋中取出這卷書,望見封面上的書名之后,一時間震驚無言。

  此卷名為《論書》。

  猶記得當年在西境臨清縣,初次見到沈淡墨時,她曾經講過藏鋒衛名字的由來:“曰用筆之勢,特須藏鋒,鋒若不藏,字則有病。”

  這句話便出自《論書》,乃是林清源唯一留存下來的書稿。沈默云亦曾說過,此書僅有一卷孤本,藏于皇宮大內之中。

  裴越對這本書神往已久,他在欽州成京城外林清源的故居中發現來自地球的痕跡,那是從故鄉而來穿過迢迢星河相隔數十年的問候。他不想追隨這位先行者的腳步,因為林清源的一腔心血付諸東流,最后落個死因不明的凄慘下場。

  可他很想看看林清源留給這個世界的遺作。

  只是很多事無法強求,至少目前他還沒有資格進入皇宮拿走那本書,萬萬沒有想到開平帝竟然主動派人送來謄抄本。

  裴越此刻變得無比冷靜,并未著急忙慌地閱覽這本書,因為過往的記憶就像零落的珠子被串成一條奇詭的線,在他的腦海中風雷激蕩。

  中山子、藏鋒衛、林清源、《論書》……

  席先生、裴貞、谷梁、沈默云、葉七、十七年前的京都流血夜……

  這些過往連在一起,已經足以說明很多問題。

  首先裴越能確認一點,在他走出綠柳莊進入橫斷山時,甚至是在更早的時間節點,開平帝便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否則不會出現這么多的巧合。

  難怪開平帝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和陳希之的關系,即便幾個月前陳希之還活著的可能性不斷升高,皇帝亦不曾因此動怒繼而猜疑他的忠心。

  開平帝知道自己的身份還只是第一層,往下更有一個更加可怖的猜想,即便裴越目前還無法確認,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

  沉思良久之后,裴越終于下定決心,動作輕緩地打開這本《論書》,紙上清麗的字跡映入他的眼簾。

  林清源開篇用一段話闡述自己的生平,在裴越的想象中這應該是文采斐然的自述,一如他前世讀過的那些璀璨文章。

  譬如蘇轍所寫之《上樞密韓太尉書》,又如東方朔所書之“四十四萬言”,當然也少不了被稱為千古駢文第一的《滕王閣序》中、王勃對于自身的描述。

  在林清源故居中確認對方的身份后,裴越聯想到當年高祖立國時期的風起云涌,潛意識里便將林清源描繪成清貴文士的形象。尤其是想到他苦心孤詣為天下人謀福利,想到他螳臂當車試圖改變這個世界,最終黯然離世且心血被人篡改,裴越腦海中就情不自禁地浮現“風骨”二字。

  然而當他打開《論書》,看著第一頁上林清源的自述,臉上的表情不禁越來越精彩。

  只見裴越嘴巴微張,雙眼瞪圓,滿臉不敢置信,又透著荒唐之意。

  首頁寫著寥寥幾句話:初學文,三年不中。改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乃從商,一遇騙,二遇盜,三遇匪。遂躬耕,一歲大旱,一歲大澇,一歲飛蝗。乃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裴越仰頭望著天上的星光,夜幕之上仿佛有位老人正得意地看著自己,布滿溝壑的面龐上滿是看透紅塵俗世的狡黠和智慧。

  這段充斥著黑色幽默的文字他在前世見過很多次,甚至曾經笑言將來死后要將其作為墓志銘。

  不成想他在前世壓根不曾留下只言片語,便穿越時空來到這個世界,然后跌跌撞撞地沖出那座國公府,在這里展開屬于他的旅途。

  原本以為此生便是如此,命運卻給他開了一個善意的玩笑,通過那位老人之口帶來前世溫暖的春風,讓他這個孤獨的異鄉客有了些許慰藉。

  裴越凝望著頭頂的星空,舉起右手晃了晃,強忍著心中的傷感輕聲道:“前輩,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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