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小說網 > 挽明從薩爾滸開始 > 第732章 風暴前夜
  三老爺來了,村里的人都這樣稱呼里正。

  三老爺什么時候來,為什么來,街坊們早在他來之前就知道了。

  王家莊有三百多戶人家,可是他們欠下大老爺衍圣公、曲阜縣衙的佃租賦稅,各項苛捐雜稅加起來,已經超過五千兩了。

  三老爺在村口茶鋪里停下,在張三娘的店鋪,他喝了兩杯茶,吃了兩個雞腿,然后乘馬車到王國杰家。

  早在幾天前,里正老爺就聽說王國杰回家了。王家老爺子雖然已經死了,不過他拖欠衍圣公的打鐵稅、地租,必須要如數償還。

  現在王鐵匠的兒子回來了,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里正老爺帶著厚厚一大疊佃租底冊走進家徒四壁的王家。

  一群街坊圍在王家門口,探頭探腦朝屋子里張望。

  此刻,王家三口人坐在墻角一張臟兮兮的桌子旁邊。屋子四壁貼著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畫片,其中一張是太上皇東征倭國斬殺德川家光的戰報,化身為蛟龍的德川家光,此刻被煙熏成了條黑泥鰍,容貌雄偉的太上皇也成了張飛模樣。

  在太上皇畫像的下面,一口鐵鍋還在煮著什么。

  佃戶王國杰劇烈咳嗽,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口上,雙眼無神的望著闖進來的里正老爺和家丁。

  “你們,欠了一百一十兩銀子?還有六十天的修水渠?”

  三老爺說出這句話時,滿腹狐疑的望著眼前這個病懨懨的農民,再次確認了一下賬本。

  王國杰神情麻木,繼續咳嗽。

  里正老爺下意識捂住鼻子,繼續道:“去年十月,你爹臨死前,給衍圣公補交了三兩稅,打那時候以后,你們就再沒給過一文錢。”

  里正老爺抬起頭,盯著王國杰的老娘,充滿關切問道:

  “這是為什么,大娘?你們是要把衍圣公老爺當大怨種不成?俺們曲阜人,可要講理啊。”

  “發發慈悲吧,老爺,”王大娘開口了,因為激動起來,老奶奶缺失了的門牙不停漏風,像一只漏風的鈸鑼。

  “三老爺,容我回稟,去年他爹還活著時候,曲阜屯堡的張老爺來我家說,‘王鐵匠,把你的鐵料賣給我們……你賣了吧,’孩子他爹說。那有什么不行?我有大約一百兩鐵料要賣呢,都是上等的鐵料····”

  王大娘邊說,邊扭回頭去瞧其他街坊,倒好像要請他們來作見證似的。

  “我不懂你說這些干什么,”里正老爺說,“我問你……我問你們為什么不繳賦稅?你們都不繳,難道要我去向大老爺交銀子嗎?”

  王大娘指天發誓:“我們沒錢啊!”

  “胡說八道,豈有此理!”里正老爺說,“吾皇圣明,廢除屯堡,就是要治你們這些偷奸耍滑之人,先前王鐵匠給屯堡打鐵,銀子可是掙了不少,我聽說那老爺子是個酒鬼,銀錢都花在喝酒上了,現在衍圣公看你們可憐,給你們地種,佃租只收八成,你們卻說沒錢?”

  “你們還有良心嗎!”

  里正老爺在賬本寫下幾個字,然后走出王家,坐上馬車,命令家丁道:

  “人抓走,家拆了。”

  四名兇神惡煞的家丁立即上前,揮舞鐵錘十字鎬,對著王家僅存的墻壁一陣亂砸。

  王國杰老婆哭嚎著上前阻攔,

  “不準砸!我們是遼東屯戶,給大齊種了一輩子地……你們要遭報應!”

  一個家丁丟下鐵錘,一拳砸在女人后頸,王國杰的老婆身子一軟,像面條一樣癱軟在地,家丁用繩子將人捆住,綁在馬背上,策馬離去。

  另外三個家丁擋住王大娘。

  王國杰提著根木棒追上來,剛走了兩步,被家丁一腳踹翻。

  王大娘在后面緊緊地追他,她駝著背,氣喘吁吁,幾次跌倒在地。

  老奶奶忽然站住,像是跳大神的神婆似的,握著拳頭使勁捶胸,發出不似人聲的嚎叫:

  “沒天理啊,太上皇啊!狗日的衍圣公欺侮我!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孔友仁要喝血啊!哎呀,哎呀,皇帝眼睛瞎了,要逼我們造反啊!”

  “老東西!”家丁厲聲說,“你活膩了!”

  “我活了七十歲了,早就不想活了,我要去京城告御狀啊。皇帝眼瞎了。”

  家丁不理這瘋婆娘,揚長而去。

  王家原本不多的家具被砸成稀爛,只剩下光禿禿的兩堵墻壁。

  圍觀的街坊們對著王家母子指指點點,各人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像是吸血的精怪,等到望見王國杰掙扎著爬起,街坊們很快一哄而散。

  王國杰嗽了嗽喉嚨,拄著木棒,去找里正老爺去了。

  天色灰暗。

  鄉野荒地上隱約有鬼火飄蕩,貓頭鷹在白樺樹樹梢上咕咕怪叫,王國杰第一次感覺他所在的世界并非人間,更像是地獄。

  里正老爺住在村東的一棟別院里,青磚綠瓦,竹木掩映,和王家莊的茅草屋簡直是天壤之別。

  王國杰站在大門口敲門,不知敲了多久,門縫里閃出個胖乎乎的腦袋:

  “三老爺,發發慈悲,把老婆還給我吧!”

  “已經送到衍圣公府上了,拿三兩銀子來,明天你領回去。”

  “我拿不出來啊。”

  里正老爺不耐煩的揮揮手,就要關門,王國杰揉搓著手掌,想了一想,說:

  “把老婆還給我吧!她又不是王家莊人,她死了,我也不活了。”

  肥頭大耳的里正忽然沖出來,一腳踹在王國杰胸口:

  “奶奶的,不交佃租,老爺被衍圣公罵了多少回了,滾!”

  ~~~~

  過了十天光景,里正老爺又進村了。

  大雪紛飛,道路難走,街坊們都很痛苦,又有一家農民被拆了房子,女人被抓住抵債。

  元宵節那天,幾個外縣的流民恰好路過王家莊,挨家挨戶討飯,一粒米也沒討到,氣得三個流民操著登州強調罵娘:

  “瓜皮子,一群窮鬼!生兒子沒屁眼!”

  晚上,他們蜷縮在村東一間破房子前烤火。

  三人原是登州的農戶,和王國杰一樣,失去了土地,屯堡也沒活兒給他們干,賣兒鬻女后,就成了流民。

  他們點燃了幾顆枯樹,幾個外鄉人不知道,枯樹也是衍圣公的私產。

  不過命都快沒了,管他衍圣公還是皇帝。

  三人在一起聊起過往兩年的經歷,聽起來簡直是一部恐怖故事集。

  其中一個流浪漢,因為拖欠地主老爺的佃租,女人被抓走后跳井;

  另一個流民則是因為背誦《大忠覺迷錄》三次不合格,被罰了銀子,然后一把火點了文登縣衙,逃到了這里;

  第三個流民剛要開口講他的故事,忽然感覺背后涼颼颼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盯著自己,回頭看時,哇呀一聲,嚇得差點栽倒在火堆里。

  背后墻壁上,一個身形句僂的男人被繩子吊著,雙腳懸空,隨風飄蕩····

  三個流民將那尸體放下來,仔細搜了一遍,發現這個吊死鬼餓得只剩皮包骨,七竅烏黑,多半是個肺癆鬼,于是大家放棄了吃人肉的打算。

  三人回憶起很久遠的事情,再聯想各自的遭遇:

  這都該怪誰呢?

  “該怪新皇帝!”一個流民說,“不怪他,還怪誰?”

  “狗日的新政,肥了那些地主老爺,把俺們都毀了,”

  雖然誰也不知道新政到底是什么東西,可是樣樣事情,什么佃租啦,災荒啦,歉收啦,都和新政脫不了關系。

  流民談到老天爺還不把雪送下來,談到明天去哪里要飯,可是周圍村子里的村民好像比他們還窮····

  原先,在十年到二十年以前,太上皇剛登基那會兒,種田只用交一點點地租,不超過一成,大。在那年月,有飯吃,有衣穿,想當兵就當兵,地主老爺都絕跡了·····

  大家沉靜了一陣。

  想起今天還沒討到飯,三人又開始爭論該怪誰不對。

  “該怪皇帝!不怪它,還怪誰呢?”

  “皇帝讓老爺們天天講,講《大忠覺迷錄》,說他都是對的,錯的都是叛賊。”

  躺在墻角的吊死鬼忽然幽幽道:

  “去造反,去遼東!去當反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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