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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七賢戒尺

    魔族在畫城之下,陣亡魔兵兩萬五千余人。

    在仙、魔人口增幅日益下降的嚴峻形勢下,靈墀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一點優勢,被這一戰揮霍得一干二凈。

    擁有一條靈脈的畫城,今時不同往昔。如果強行破陣,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再出重兵攻打畫城,九淵仙宗還會不會坐視?

    靈墀幾番引誘畫城大祭司太史長令。但太史長令并不愚蠢,傀首頊婳用性命為畫城建造一條靈脈,如果此時他向魔族示好,族民會怎么想?

    他在頊婳等人應戰時私自關閉城門,已經令民眾生疑。如今魔傀四君,貪陣亡,兵力掌握在剩余三君之手。

    四君一向忠于傀首,念、嗔、癡現在視整個祭司神殿如眼中釘,肉中刺。他怎敢在此時向魔族投誠?

    靈墀不甘進退無功,令人全力搜捕魔傀。致使畫城之外散居的魔傀淪為身價貴重的珍物,一只魔傀價值連城。

    而仙門各派,也開始私下買入魔傀,以期延續宗門強者的血脈根基。魔傀紛紛逃回畫城,到頭來,真正庇護種族的,竟然是畫城之中一條靈脈支撐的不朽神木。

    魔族混亂之時,九淵仙宗卻還算平靜。

    八脈掌院對天衢子處理畫城一事的方式頗有微辭,內中原因,有對頊婳的敬慕,也有對魔族的仇怨,更有對宗門后繼無人的焦慮。

    但沒人敢提。因為陰陽院是九淵根基,每一脈弟子入門之時,都得在陰陽院學習術法基礎與常識。到術法精進時,又需要在陰陽院進修,了解其他修士的門派路數,提高實戰經驗,以便知己知彼。

    若真要得罪了天衢子,門下弟子被穿小鞋就不好了。

    八脈掌院有氣沒處撒,因為天衢子閉關了。

    苦竹林,法陣全部開啟,任何人禁入。

    凈室內空空蕩蕩,地面黑石如玉,光滑也冰冷。天衢子盤腿坐在中央,黑發未束,直披至肩。身上只穿了一身竹青色褻服。

    他一向極重儀表,更嚴于律己,少有這般散漫之時。此時似乎思慮良久,他從墟鼎取出一包法器碎片。

    ——是赦世蓮燈的碎片。

    碎片血跡未干,因有靈力流轉,凝結如珠。

    他片片撫摸,心也如這燈,黯淡無光。突然,耳邊一個聲音道:“你能救我主人嗎?”

    天衢子一驚,這才發現碎片中間,還有一顆綠寶石,水光盈盈,如同翡翠。它與赦世蓮燈的碎片混在一起,并不顯眼。又兼都靈氣深重,天衢子一時心亂,竟未發覺。

    此時它躍到他面前,像一個綠色光球:“你能救她,是不是?”

    天衢子突然想起來,那個夜里,頊婳因神女泣露倍受折磨。她靠在他懷里,問月髓可以相易嗎?她用神魔之息交換。

    天衢子輕聲道:“神魔之息。”

    綠色光球動了動,聲音帶了幾分誘惑,說:“我主人是血統最純正的魔傀,她生的孩子絕對能完美繼承父母根骨。現在就算你沖進畫城,也找不到更完美的魔傀了。”

    許是舊物在側,天衢子心頭壓抑稍減。神魔之息這樣的靈物,智商并不高。一席話要想說動天衢子,總是太過天真。

    天衢子說:“贏墀也這么想。所以他在畫城之下,陣亡了兩萬五千魔軍,估計現在正被十二族長暗地里詛咒得狗血淋頭。”

    神魔之息愣了一下,但顯然不甘失敗,它又開始吹捧:“贏墀怎么能跟您相比呢?您可是陰陽院掌院!九淵仙宗九脈掌院之首,整個玄門都要仰您鼻息……”

    馬屁拍得不錯。天衢子問:“這些天,她過得很辛苦吧?”神女泣露和淫蛇血混合在一起,夜夜發作,欲|望無解。

    神魔之息有點不明白他問這話的意義,按理,天衢子比頊婳年長得多。頊婳叫他一聲前輩也不為過。再者,天衢子對頊婳一向冷淡,甚至眼睜睜看她死在靈皇妖封之中。

    它想不明白這突來的關心,只好說:“從魔族逃出來之后,她就沒怎么休息過。不然的話,贏墀與她單打獨斗,勝算也不高。”

    天衢子心中鈍痛,其實她早就心存死志,不愿屈服,卻又難忍痛苦。于是百般籌謀,為畫城爭取最大的獲益。

    九淵仙宗和魔族贏墀都以為她會退讓,都在等她開出最后的條件。可事實上,他們都錯了。

    沒有最后的條件,或許想過求助,但那也只是在她死后,仙宗與魔族互相牽制,保住畫城暫時的安寧。

    她為畫城的族人安排好了一切,哪怕是在自己死后。可是魔傀祭司神殿,那群躲在她身后的人,唯一做過的事,就是關閉了她身后的城門。

    天衢子默然不語,神魔之息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腦海里轉過無數念頭,最后說:“我家主人雖然年輕,但是在畫城聲望很高。你如果救了她,以后男女魔傀肯定任你挑選。而且她對你大弟子很有好感,說不定到時候你就能有個資質超絕的徒孫,也算是后繼有人……”

    它提到奚云階,天衢子連眼神都冷了。神魔之息不明所以,天衢子卻突然說:“你認我為主。”

    綠色的光球跳了跳,神魔之息似乎在考慮。天衢子不理它,它看一眼地上赦世蓮燈的碎片,似乎下定決心:“可以,只要你救她。”

    心里卻對面前這個人生出幾分鄙薄來。果然傀首不跟他打交道是對的。

    天衢子劃破食指,一滴鮮血溢出。綠色光球雖然不滿,卻還是主動接住,血滴浸入,天衢子念動法寶認主契約。神魔之息一愣,天衢子并未銷去它和頊婳的契約,只是將頊婳降為次主。

    它動了動,以為只是面前人疏忽,并未提醒。

    當然眷戀舊主了,頊婳多好啊。

    而他么……日日跟著一個孤寡老男人,能有什么前途……

    等到契約完成,神魔之息立刻急切道:“現在你可以救人了吧?”

    天衢子低聲應:“嗯。”似乎是下定決心,他站起身來,右手在墻上虛虛一劃,黑墻左右分開,里面是一排排書架。

    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各種古卷。但是所有的古卷都需要密鑰才能打開。

    這里似乎很久沒人來了,縱然術法能令室內不沾塵埃,不生潮氣,然沉沉死氣是不能掩飾的。

    天衢子一路行至最后一排書架前,各種法陣在觸及他時都化作細微的光點。顯然陰陽院掌院的身份,讓他可以在此間通行無阻。

    最后一排,最后一個黑色的書匣,天衢子伸手去取,突然一行金色大字現于眼前——旁門禁術,嚴禁閱讀! 禁閱讀!

    天衢子取了代表掌院身份的陰陽雙魚佩,將之印在書匣之上。書匣陣法自動關閉,黑匣開啟。里面果然躺著幾冊厚重竹卷。

    天衢子將其抱出□□室,隨即關上書室大門。

    神魔之息一直化作光球跟在他身邊,這時候還有些戀戀不舍——整個仙宗、魔族的禁術,恐怕都藏在這偌大書室之中了!哪里是□□室,分明是間寶庫!

    只是此時不是眼熱的時候,天衢子正在翻閱竹卷,神魔之息在他耳邊嘮嘮叨叨:“找到沒有?哎呀你怎么這么慢……不是陰陽院掌院嗎?怎么還臨事抱佛腳的啊!!”

    天衢子不理它,細細將竹卷翻閱一遍,然后他取出一方玉盒,將赦世蓮燈碎片上的血珠小心傾入盒中。其中淫蛇血的碎屑清晰可見,已經與頊婳的血融為一體,不可分割。

    天衢子眉頭微皺,突然解開上衣,念叨不休的神魔之息像是嘴里被塞個了雞蛋——你……對著一滴血,你想干什么?!

    天衢子指腹輕輕丈量自己胸口,似乎凝神定氣,片刻之后,他以薄刃劃開胸膛。因為一路止血,血流得不多。但是痛卻遠超想象。各種護身的物件均以劇痛凝他神智,提醒他現今面臨的危機,他牙關緊咬。

    果然護心之物,難以取出。他臉色瞬間灰敗,但是手卻顫抖不得。好在畢竟修為深厚,不消片刻,心竅之中的月髓被剝離出來,滿室輝光,濁氣頓清。

    神魔之息不安地抖動了一下,天衢子將月髓置入盒中。赤血如衣,很快將月髓包裹其中。天衢子一手歸攏胸膛,另一只手快速縫合傷口。神魔之息一直等他縫合完畢,才說:“你應該找人幫忙。”

    天衢子唇色淡白,聞言只是說:“無人可托。”

    私行禁術,在九淵仙宗是重罪。他明知故犯也就罷了,卻不能連累自己的弟子、師長。

    神魔之息卻突然生出一絲憐憫來——活了這么多年,連一個可以求助的友人都沒有。可憐的老男人。

    它蹲在天衢子肩上,不再出聲擾他。

    天衢子將準備好的天材地寶一件一件放入盒中,若是仔細看去,便會發現這些寶物都是仙宗和魔族各半。在精心搭配之后,仙靈之氣與魔息正好一致,絲毫不差。

    神魔之息突然有點感動,它恭維道:“九淵仙宗法寶還真是多如牛毛,月髓這樣的珍惜至寶,你們師徒居然人手一件!!不過你放心,你的努力不會白費,我主非是忘恩負義之人。等她恢復,一定會給你生個好徒孫的!”

    天衢子手上一頓,突然說:“神魔之息。”

    神魔之息此刻對他好感度爆棚,立刻答:“啊啊?”

    天衢子一字一句,清晰明白地道:“云階身上并無月髓。”

    “啊?”神魔之息驚呆,“不對啊,那天晚上……”

    它驟然反應過來,突然緊緊閉上了嘴,這次拿鏟子也撬不開了。

    次日,天衢子自去找陰陽院二長老一頁箋領罰,罪名是擅用禁術。陰陽院上下震動。

    因為身為仙門第一大宗,九淵仙宗門規甚嚴。其中最忌諱的,便是門下弟子逆行倒施,言行相詭。

    天衢子身為掌院,明知故犯,罪責加倍。

    太初殿,四大長老均在。

    載霜歸全身發抖:“禁術!什么禁術?”

    天衢子搖頭不答,載霜歸像只鼓氣的青蛙:“為何動用?!你身為一院掌院,難道不知道九淵宗規?!”

    天衢子視線低垂,任他如何追問,翻來覆去只得一句:“弟子知錯,愿領責罰。”

    一頁箋只是他師伯,不比嫡親師尊一樣可以直接訓斥,但也是為難。當下道:“掌院一向知分寸,懂進退。行事也素來謹慎。今日之事,想必事出有因。若有合理解釋,也許……”

    其余兩位長老都沒有說話,雖然長老的設立,本就是為了牽制監督掌院。但是天衢子一向自律,此事十分蹊蹺。

    他們都是長輩,而天衢子平素也是知節守禮,雙方之間并無嫌隙。如果理由充分,自然也無須重責。

    天衢子卻似乎并不領情,只是道:“一時私心而已,并無因由。”

    載霜歸一手怒指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一頁箋終究也無法維護,九淵仙宗弟子眾多,若不嚴懲,屆時上行下效,如何收場?!

    他說:“既然如此,只能宗規定奪了。”

    次日,天衢子于蜃起樓臺,被判責七賢戒尺笞三百。

    七賢戒尺乃刑典重器,眾目睽睽,無人膽敢容情。笞至一百時,天衢子心竅之傷終于發作,一口血噴在刑臺上。

    他背上早已血肉模糊,載霜歸急怒攻心,一頁箋也忍不住,低聲問:“如何?”

    天衢子搖搖頭,示意——無礙,繼續。

    神魔之息蹲在天衢子的寶劍——定塵寰上,竟然難得沒有聒噪,一副思考的樣子。

    等到刑畢,天衢子竟是無法起身。奚云階趕緊上前攙扶,天衢子推開他。載霜歸雖然暴怒,卻又豈能容他此時倔強?

    他徑自上前扶住他,一路返回苦竹林。但剛剛搭上他手腕,載霜歸就面色大變:“你……你身有舊傷!!”

    天衢子人已昏沉,聞言道:“無事。”

    載霜歸怒吼:“君遷子掌院何在?!”

    醫宗掌院君遷子趕緊過來,知道天衢子今日受刑,他當然有所準備。但此時一搭脈象,他也變了臉色:“這……如何連護心之物都……”

    天衢子豎手制止了他的話,他一臉憂色,忙急急開藥。

    一直忙亂了許久,等到苦竹林終于清靜下來,神魔之息又蹲回天衢子枕邊。他傷勢確實沉重,七賢戒尺的威力,三百戒尺足以殺死奚云階。

    神魔之息以光化腳,碰了碰天衢子。天衢子并沒有睡著。這般危急的狀況之下,他的神識是不敢讓他昏睡的。

    神魔之息看了他一陣,突然問:“你……不是想當我們傀首側君吧?”

    天衢子反應較往常慢些,許久才問:“什么側君?”

    神魔之息說:“畫城傀首,一直以來都是從魔傀四君中挑選夫婿。貪、念、嗔、癡四位大人,你沒見過?傀首如果全部有心,能一正君三側君就最好不過了。啊,不過上次一戰,貪君陣亡了。您還有機會。”

    其實壓根沒有機會,魔傀族規里,傀首不得與外族通婚。不過看在天衢子虛弱,它善解人意地安慰了一下。

    果然善意的謊言是有成效的,奚掌院在它的安慰下,差點沒死過去。